1.
晚上回到家時,房東正在等我。
房東是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長相很和藹,他非常懇切地向我道歉,說這間老舊公寓已經被他賣給一家建築公司,下星期就要拆了,蓋新的辦公大樓。房東邊道歉邊將押金和預付的租金退還給我,還說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幫我介紹新的出租公寓。
我的襯衫還是濕的,帶著難以承受的重量,壓在胸口。
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就可以了。然後我聽見自己對房東這麼說,沉默地開了門,把襯衫脫掉,換了一件短T就開始整理東西。
從家裡搬出來兩年多,時常需要隨著工作或房租的因素而更換住所,雜物也一直都不多。大概一個行李箱,兩個紙箱就能裝完,我把裝著那年春天的相框放進紙箱,封好時,擺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
由依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看著逐漸暗去的手機螢幕,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難受。
忘記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這個女孩子了,時間久到,我甚至以為那只是一種習慣。習慣想著她,習慣看著她,習慣喜歡她的一言一行,細微到就連她髮尾飄動時的弧度,我也這麼喜歡著,簡直像是我的人生,已經完全被橫山由依制約了。
剛上東京的那一段時間,我幾乎是每分每秒都思念著她,喝水的時候,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每次吐息間都藏在一種莫名的想念與難受。我開始害怕這種無能為力的情感,也陸續交了兩三個女朋友,直到高中畢業那年,我在人潮擁擠的東京車站再次與由依重逢。
她穿著簡單的牛仔長裙,手裡提著行李箱。她似乎沒什麼變,卻又變了不少,及肩的長髮已經到腰的位置,卻仍是我熟悉的墨黑色。五官變得更加成熟,卻仍是我記憶中的清秀典雅,目光中帶著一如既往的初春氣息,我光是這麼看著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
或許再也逃不開,只能想著她的好,想著她的壞,就這麼度過下半輩子。
東西整理好之後,我突然對現在的狀況覺得有點無力。之前工作的咖啡廳前幾天剛辭職,將重心都放在攝影助理的工作上,偶爾幫忙擔任模特兒,薪水不算多,主要是為了見習。目前住的公寓因為已經四十幾年了,非常老舊,下雨天還時常會漏水,必須用垃圾袋將牆角包起盛水,所以租金才能壓得便宜,如果要另外找到差不多價位的房子,大概是很有難度。
我猶豫了一下,打電話給工作室的老師,希望他能讓我先住在工作室的倉庫裡。對方稍微問了我的近況,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篠田在業界非常有名氣,原先是專業模特兒出身,後來轉任攝影師,目前負責五六個雜誌的封面,手頭上同時還有兩本寫真正在進行中。我是半年前替某個服裝品牌拍攝廣告時認識他,篠田當時還沒有現在這麼有名,可是我看過他早期的寫真展,非常欣賞他講究自然採光,卻又不失艷麗的色調,所以向他請教了一些攝影上的問題。
他是個會不吝嗇地指導後輩的人,知道我正在念藝術學校,又為了當攝影師與父親鬧翻後,就問我要不要去他的工作室打工,順便可以磨練一下自己的技術,偶爾也將一些簡單的案子交給我處理。
如果要說有什麼事情,是值得讓我感謝的,我覺得應該是遇見由依,還有認識了篠田這兩件事情吧。
「別這麼說,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了。」篠田對我的感謝這麼回答時,他正站在旁邊看我清理倉庫。攝影工作室位於東池袋靠近大塚的巷弄內,是兩層樓高的普通住宅,一樓是工作場地,而他跟女友小嶋一起住在二樓。篠田看起來似乎有點疲倦,穿著寬大的牛仔褲,毫不介意地光著上半身在屋內走來走去,嘴裡叼著根菸,淺褐色的髮有些凌亂。
我看著他將煙頭按進煙灰缸把菸捻熄,隨即又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笑著問。「老師,你昨天又熬夜修圖了嗎?」
「沒有,不過跟陽菜吵了一架。」他拉開扣環,仰起頭灌了一口。隱約間,我似乎看到他的下巴有點幾根鬍渣。「最近有一家廣告公司找上門來,說要合作幾個平面廣告和寫真集,不過他們的風格都有點色情意味,我不喜歡,就推掉了。嗯…,可是陽菜卻覺得有錢賺也沒什麼不好。」
篠田以前也是模特兒,一向非常重視自己的外表,不允許外表出現半點不完美,今天卻連鬍子也沒刮,大概真的是和小嶋吵得很兇吧。這兩個人的感情一直都非常好,最近也有結婚的打算,居然會為這種在旁人聽來也並不是很嚴重的事情而吵成這樣,我笑了笑,試探性地問。「老師不是也有在接一些商業性重的案子嗎?如果酬勞不錯的話,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呢?」
Pacha正在他腳邊繞來繞去,篠田被逗樂了,把狗抱起來親了一口。「這是風格的問題啊。如果我接了這些案子,大家開始認為篠田也拍這種東西啦,那麼以後這類的案子就會越來越多,推也推不掉。從此之後,我就會變成色情派的攝影師了。」
我正在將攝影道具分門別類地收拾好,讓那張佈滿灰塵的沙發床展現出本來的模樣。聽他這麼說,雖然我也很能理解,但總是不太願意看到他和小嶋吵架,於是笑著說。「不過小嶋前輩也是為了老師好,老師也不要太固執,心平氣和地跟她溝通吧。我想她一定可以體諒的,畢竟兩個人都快結婚了嘛,總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吵個不停啊。」
篠田兩手抱著狗,疑惑地轉過頭來看我。「阿光今天是怎麼了,怎麼一直在勸我們和好?我印象中,你可不是個會管別人事情的人。」
他的瞳色偏淺,帶著一點褐色,看起來跟Pacha有點相似。其實由依也是,難道人都比較容易喜歡上跟自己相似的事物嗎?我想起那個眼神乾淨單純,與bis有幾分神似的男孩子,臉上的笑容也控制不住地垮下。「只是覺得老師這麼幸運,能夠找到喜歡的人,在一起生活,應該好好珍惜才對。」
「阿光,突然這麼感性,該不會是失戀了吧。」他八卦地湊過來,一手抱著狗,一手勾住我的肩膀。「你不是喜歡那個明大生嗎,怎麼樣,告白了嗎?快來跟老師我傾訴一下啊。」
篠田比我還高一點,身材並不壯碩,沒有什麼肌肉,卻很結實,膚色非常白皙。雖然他的體格並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肌肉男,但是當他光裸著上身,勾過來的時候,還是有點怪異,我歪著身體閃過他的手,認真地說。「老師,請不要性騷擾下屬。」
「我關心阿光你嘛!」篠田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你看你,明明就長這麼帥,兩年來都只單戀一個女孩子,還不敢講。身為我麻里奧的接班人,這怎麼可以!說看看,你告白了對吧?那她怎麼回答?」
手機放在我的長褲口袋裡,灼燙的電池貼著大腿,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下意識按著手機,有些無奈地笑了。「對不起,她說對不起。」
他似乎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回答,微微一愣,把手裡的狗塞進我懷裡。「為了安慰你,Pacha勉強借你玩一天吧。」
Pacha被訓練得很好,非常乖巧,晚上我跟阿彩聊天時,牠就坐在我膝蓋上,前爪趴在矮桌上,好奇地東張西望,卻沒有調皮地跳上去亂踩鍵盤。我一手摸著牠柔軟的毛,一邊跟阿彩說最近發生的事情。
包括由依的,包括我的。
阿彩說,聽說由依現在住的那裡還有一間書房,而且房東個性很好,如果去拜託一下,搞不好能清出一間空房來租給我。
其實我也曾經這麼想過。由依是個容易心軟的人,我跟她認識這麼多年,就算發生了那些尷尬的事情,她也絕不會讓我住在工作室的倉庫裡。可是我又怎麼能這麼自私呢?我把睡著的Pacha放到床上的毛毯裡,在對話框裡打著。
我明知道由依那個時候很難過,卻又選在這種時機說那些話,無意間想趁虛而入的我,不是太卑鄙了嗎?這樣的我,怎麼有資格去拜託由依這種事情呢?或許現在的狀況都是我咎由自取吧,阿彩,妳覺得我是不是該放棄了?
電腦螢幕沒有動靜,我猜想她是不是正在思考著怎麼罵人。果然過沒五分鐘,一旁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來電者是阿彩。
「阿光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我一按下接聽鍵,就立刻傳出阿彩震耳欲聾的吼聲,Pacha被吵醒了,迷惘地東看西看。「放棄!你是想放棄哪個!由依還是當攝影師的夢想!不管是哪邊都不准放棄!你喜歡由依這麼久,你為了當攝影師付出這麼多,不准中途而廢,不准成為這種半吊子的人!」
連續幾個不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把手機稍微拿遠一點,無奈地說。「阿彩,不要這麼激動,我只是情緒有點低落罷了。」
電話那端突然安靜下來,隱約地嘆了氣,夾雜在電子雜音裡聽不真切。阿彩似乎斟酌了很久,才又開口說。「你可別忘記我們的約定,以後我的出道單曲封面只讓你拍,你不當攝影師,我不就不能出道了嗎?還有,你跟由依真是太相配了,兩個都是笨蛋,她昨天還打來問我你的事情。」
由依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中學時,她就表現出與周圍女孩子不同的沉穩氣質。班上有些人會因為她是京都來的,就叫她金閣寺,但我覺得她更像是春時的哲學之道,一方是潺潺流過的清溪,一方是低垂的粉嫩櫻瓣,伴著流水聲拂過臉頰,彷彿只要站在她身旁,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由依常對我說,薰這麼溫柔,會讓我們被寵壞的喔。好幾次我都笑著回她,寵壞我們的是由依才對,妳才是最溫柔的人。由依總是搖頭輕笑,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
我時常想,我喜歡上由依的那一瞬間,到底是在初春的教室裡,她有些害羞地垂下眼說請多指教時?還是她撐著下巴,神情溫柔地望著窗外的落櫻時?又或者是她轉過頭看我,臉頰有些泛紅,卻又刻意裝起微微惱怒的語氣說,你上課不專心,亂畫什麼的時候?從13歲到21歲,由依佔去了我生命中大半的位置,彷彿我的記憶都是由她的一句話、一個小動作,甚至是嘴角弧度所組成的。我離開大阪時,她刻意不來送我,然後我們睽違三年又在東京車站見面時,那時候我自己就心裡有數了。
我和由依其實不是不喜歡對方,只是早已錯過我們之間最美好的時候。
幾天後,篠田說要去沖繩一趟。他與小嶋溝通完後,兩個人終究還是達成了共識,小嶋自己也是知名模特兒,談過之後就能理解風格對於攝影師的重要性,雖然覺得有點可惜,但還是替他推掉那些廣告案,接了觀光雜誌的拍攝工作。篠田不喜歡拍空景,他喜歡以人為主體,用鏡頭來塑造出某個人截然不同的形象,或者是創造出讓人驚豔的模樣,所以攝影工作大部分都落在我身上,那個人幾乎就只是一直在逛禮品店,買拖鞋和風獅爺。
沖繩的海很美,非常蔚藍,顏色深邃透亮,不用特地開光圈優先也能拍出漂亮精細的色調。我突然想起由依說那個人像大海,在按下快門的同時,忍不住苦笑了。
離開之前,篠田說要去賣T恤的店逛。這個人有點孩子氣,買起東西來也毫不手軟,他一口氣就買了四五套情侶裝說要回去送女朋友,我想像著小嶋收到時的表情,一邊忍著笑說小嶋前輩大概不會願意穿這種東西在街上走。篠田卻不以為意,隨手塞了一件白色T恤給我,攤開一看,上面寫著由依的名字。
篠田說,只要把喜歡的人的名字穿在身上,戀愛運就會變好喔。
戀愛運嗎?我從沖繩回到東京後,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打開電腦,還是只有阿彩、菜菜傳來的訊息。推特上有幾個朋友吆喝著這幾天要去夜店玩,也有人說要去熱海,我全部都推掉了,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望著桌上的相框發楞。
從沖繩拍回來的照片還沒整理,我拍了兩下自己的臉,讓思緒稍微清晰些,正打算動手整理照片時,手機卻突然響了。
來電顯示是由依,我忐忑地接了起來,卻不敢說話。對方也沒有開口,如果不是話筒裡淺淺的呼吸聲,我大概會以為這個來電只是我自己的錯覺罷了。然後她輕輕地開了口,聲音裡帶著微慍。「薰,我都聽阿彩說了,你怎麼不告訴我房子的事情?」
明明知道她看不見,但我還是有點心虛地抓了抓臉。「我不好意思麻煩由依,畢竟妳也不是很方便…」
「沒有不方便。」由依打斷了我。「難道你很喜歡睡在倉庫裡嗎?」
我想她這次是真的很生氣,大概是對於我居然寧願向遠在大阪的阿彩求救,卻不肯透漏給在同一個城市裡的她這件事非常介意吧。可是我又該怎麼解釋呢,難道要說因為我太喜歡妳,喜歡到捨不得妳困擾,甚至連讓妳為了我去拜託那個人也不願意嗎?我無聲地苦笑著,沒有說話。
由依對我的沉默心軟了,她輕聲嘆息,放柔了語調說。「薰,佐江這裡還有空的房間,你把東西收拾好,搬過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