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篠田說女孩子沒有拒絕,通常就是好。
我覺得由依沒有拒絕,對我而言就已經是個想像不到的驚喜,所以對這個論點不以為然,冷眼看著他被抱著Mushu下樓,正巧聽到這番話的小嶋溫柔地教訓了一頓。
篠田最近的心情非常好,讓我的薪水也跟著漲了不少。他在東京都寫真美術館辦的展覽風評很好,毫不造作的攝影風格與鮮明自然的用色引起攝影界的熱烈討論,其他縣市美術館的人員也紛紛表示希望能夠邀請他舉辦巡迴展,還有幾家出版社來找他洽談出個人攝影集的事情。
這位年僅27歲卻充滿才華,而且外表俊美的攝影師在網路上引發一陣轟動,推特的關注人數更突破百萬。小嶋知道時,眨了眨眼說這是什麼數字啊,麻里你又不是少女偶像。
因為名氣急速上漲的關係,工作室的案子也多了起來。就連我上次在沖繩拍的那組照片,也幸運地獲得出版社的喜愛,特地打電話過來說他們下個月計畫要拍攝北海道的旅遊專題,問我有沒有意願合作?篠田比我本人還要高興,還特地請我去六本木的酒吧喝酒,慶祝我接到第一份工作。
兩個人喝到都有點醉的時候,我依稀聽他說要帶小嶋去關島一個星期。
篠田是個孩子氣的人,又喜歡說莫名其妙的話。比如說他本名是輝男,卻不准別人這麼叫,硬要說自己是麻里奧,連小嶋都被迫跟著叫麻里。比如說他前陣子一直喊說想去太空旅行,要在月球上跟小嶋拍婚紗照。而且他又是半醉的狀態下說的,我當然不會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我隔天站在大門深鎖的工作室前,看著連休一星期的通知,才突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我一邊揉著因為宿醉而有些疼痛的太陽穴,一邊打電話給他。篠田在太平洋的那端理直氣壯地說,我明明就跟你說過了啊,誰叫你以為我在開玩笑!總之就是這樣,你也放一星期的假吧,剛好可以想辦法追你的明大生。
海風呼呼地吹著,後面的話我聽不清楚,只依稀聽到明大生,趕快把到才能什麼什麼的,總之不是什麼好話。篠田總是喜歡幫別人取奇怪的暱稱,老是叫由依明大生,就算我已經無數次地強調過她叫橫山由依,他仍舊還是明大生明大生地叫著。我懶得跟他解釋由依正面臨期末考,時常在圖書館念書念到很晚才回家,我偶爾還會因為太擔心而去門口等她,如果在這種時候展開追求未免太不會看人臉色,只是隨便應了幾句,就在浪潮聲中切斷了通話。
時間接近上午十一點,平時我不是在工作,就是準備要去上班,突然閒了下來,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幹嘛,殘留的一點酒精還讓我的頭隱隱作痛。雖然想去明大偷看由依上課的模樣,自從中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看過她在課堂上發呆的模樣,總覺得有些懷念,卻不好意思在期末前打擾她,想了想,乾脆循著記憶,去那間叫做1956的書店找新房東培養感情。
1956鄰近明治大學,附近還有日本大學和幾所高中,主要的客源是學生。大學跟高中不同,採兩學期制,高中剛進入暑假的七月卻正巧是大學期末週,平日常來店內閒晃的大學生,都不見蹤影,只有幾個常被柏木說動機不純的女高中生穿著制服,坐在沙發上逗著愛理不理的bis,一邊偷看年輕的帥哥店長。
宮澤坐在櫃檯,非常專注地望著電腦螢幕,似乎正在算這個月的帳務。玻璃門上掛著一串精緻的風鈴,我一推開門,風鈴就叮叮噹噹地響起。他抬起頭,發現是我,驚訝地眨了眨眼。「光宗?你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工作嗎?」
「老師帶女朋友去關島度假了。」我想起那張隨隨便便地用原子筆寫了就貼在門口的通知,頭痛地笑了笑了。「臨時放我一個星期的假。」
「關島啊,真好。」宮澤似乎沒有聽出我話裡的無奈,一臉神往地說。「我也想跟由紀一起去。」
宮澤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就連身為情敵的我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跟我、篠田還有秋元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五官柔和,有著男性的剛毅卻不顯得過於凌厲,是個感覺非常容易親近,全身都散發出一種溫柔和煦氣質的人。他停下手邊的工作,非常認真地看著我說。「前陣子由依心情一直很不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你來了之後,她感覺變得開心許多。光宗,你喜歡由依對吧?她是個很好很溫柔的女孩子,你要好好對她喔。」
被由依喜歡的人這麼說,我到底該哭還該笑呢?老實說,這兩個人還真像,不僅氣質相似,就連對自己的事情很遲鈍,對別人卻很敏銳的這一點也是。我望著他的臉龐,突然有些好奇地問。「宮澤,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當然,你如果不回答也沒有關係。」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疑惑地歪著頭看我。「嗯,你問啊。」
「你跟柏木,是誰先跟誰告白的?」
「那個…」這位年輕房東的臉皮很薄,光是聽我提起他跟女友的事情,臉就有些泛紅。「應該算是她吧。」
我想起在公園見到的那一幕,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那她怎麼告白的?」
「就是…」宮澤有些困惑地回想時的模樣很像bis。每當我說了什麼很艱深或奇怪的話時,bis總是會歪著頭,用這種疑惑的表情看我。這個發現讓我對他僅剩的一點敵意也盪然無存,連自己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暗自在心裡感嘆著情敵是個無法討厭的傢伙還真是麻煩。
「她問我討不討厭她,我說沒有,她又說那就是喜歡囉,我沒有回答。然後她就說她還滿喜歡我的,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她的了。」
還真是霸氣十足的告白啊。如果兩個人都穿著古裝的話,簡直可以演女城主強搶民男的戲碼了。我一邊想像著那可笑的畫面,一邊說。「宮澤,你應該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選項叫做NO吧?你該不會只是不懂得拒絕,或者是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就這麼答應了吧。」
「不是這樣。」宮澤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是因為喜歡由紀才沒有拒絕。」
「這樣啊。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為什麼會喜歡柏木?」我發現自己這麼問似乎有些不禮貌,於是又補充解釋。「我不是說柏木不好,只是覺得她雖然漂亮,不過個性有點自我,又算不上是很好相處的人。宮澤你的條件這麼好,為什麼會喜歡柏木?而且你們認識的時間也不算長吧?」
「嗯…,我不覺得由紀難相處啊。雖然我們認識不算久,可是覺得她很可愛,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也很開心。而且由紀偶爾是有點任性沒錯,但也有很溫柔可愛的一面啊。比如說我如果身體不舒服還硬要來顧店,她知道後,就會對我大發脾氣,但還是一下課就跑來幫忙。她有時候生氣也是因為擔心,可是如果說出來的話,她就會惱羞成怒。啊,惱羞成怒的樣子特別可愛喔。」
我從以前就在想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那麼傻,放著溫柔婉約的女孩子不喜歡,去喜歡傲嬌,簡直是自討苦吃,沒想到眼前就有一個。不過像宮澤這種一看就知道有被虐體質,的確也只有那種女人適合他。我笑了笑,對這兩人的事情下了這樣的結論。「總之,你就是喜歡傲嬌對吧。」
宮澤張了張嘴,好像想反駁,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清脆的風鈴聲給打斷。我們一起轉過頭,看著梅田推開門走進來,笑著接話。「傲嬌?說誰?口嫌體正直的柏木由紀?」
她似乎剛下課的樣子,手裡還抱著幾本厚重的金融書籍,另一手提著外賣的紙袋,袋子邊沿還依稀可以看見因為熱而凝結的水蒸氣。她將袋子放到櫃檯上,對宮澤說。「柏木被老師叫去討論報告,中午沒時間過來,所以叫我帶午餐過來給你吃。」
一聽說女友不能過來陪他,宮澤立刻就露出了被主人拋棄的表情。
這個人如果有耳朵和尾巴的話,一定會可憐兮兮地垂下來吧。我正壞心眼地想像著這位年輕房東犬化的模樣,手臂卻突然被人拉住。我轉過頭去看,梅田正一臉像是看到肥羊想痛宰一頓的業務般,笑著看我。「阿光,強壯年輕的帥哥,陪我去超市買點東西吧。」
「妳只是想找人幫妳提東西吧。」
「反正你又沒事!走嘛走嘛。」
我跟梅田認識其實已經很多年了,非常清楚她是個不達到目的,絕不會輕言放棄的人。反正我也下午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加上宮澤也有東西想拜託我們去買,於是就只是聳了聳肩表示沒意見,就被她拉著去附近的超市買生活用品。
我推著一台小型購物車,看著梅田一邊喃喃地唸著一串數字,似乎在計算價格,手上也毫不停滯地把特價品全扔進籃子裡。那瞬間,我突然有些懷念。
我們認識的時候,她正好因為家裡的事情休學,我也剛從家中搬出來,為了省錢,一起住在巢鴨的便宜老舊公寓裡當彼此的鄰居。她要照顧母親,而我要半工半讀,兩個都是經濟困頓的人,常相約一起到便宜超市的特賣會搶特價品。梅田的心算很快,我有身高的優勢,每次都能得到不錯的成果。
不過從特賣會出來後,總是特別狼狽,身上的衣服都被擠得皺巴巴的,我偶爾還會不小心被太太們的指甲抓傷臉,梅田的頭髮也因為推擠而有些凌亂,兩個人提著一大袋戰利品,站在超市門口看著對方的狼狽模樣哈哈大笑。
後來梅田說要帶母親回福岡一趟,就搬出那棟公寓。沒想到再見到她時,我們從鄰居變成了室友。
「一直沒有機會問妳,伯母最近的狀況還好嗎?」
「很好啊,我放假的時候都會回去看她,里步正在大阪念大學,偶爾也會去福岡看她。」她這麼說的時候,正毫無顧忌地將兩大包的衛生棉丟進籃子裡。我倒不是介意陪女孩子買這種東西,只是對她這種大喇喇的行為覺得有點好笑。隔壁的太太對我投來的曖昧視線,我不以為然地回以一笑,對方卻立刻尷尬地提著籃子離開。
不得不說,中年婦女這種生物還真是奇妙。那麼,由依年紀大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我正分心想著由依老了之後的樣子,卻聽到梅田低聲說。
「謝謝你沒跟別人提到我家裡的事情。」
「我是那種說話不經大腦的人嗎?」我笑了笑,反問她。「喔,所以妳一直避著秋元,是因為那些事情對吧。」
她兩手各拿著一包衛生棉,正在仔細比較。兩邊感覺都差不多,只有外包裝的顏色不一樣,我看不出來哪裡不同,突然對女孩子每個月都必須煩惱這些事有些同情。她正低著頭看包裝上面的解釋,漫不經心地說。「橫山跟你說的?」
我知道梅田這麼問也不是想追究,她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孩子,但還是笑著詳細解釋。「由依什麼都沒有說。我上次剛好看到他洗澡出來,妳正好端著牛奶上樓,一對上眼就笑著說晚安,立刻轉身上樓,妳躲得這麼明顯,我想要沒發現也很難啊。搞不好我們家裡,就只有宮澤和bis還搞不清楚狀況而已吧。」
她終於做出了抉擇,把右手那包放回架上,左手的放進籃子裡,再抬起頭時,表情有點無奈。「真的這麼明顯?」
「其實沒有很明顯,只是很不像妳。」
「我也覺得最近的我很不像我。」梅田一手搭在推車的邊緣,目光掃視過成排的貨架,好像是在找東西又似乎是想躲避著什麼。「我一直告訴自己說,絕對不可以成為那樣的女人。可是,我還是在無意間落入那樣的角色中,變成了傷害別人的劊子手。」
「梅田。」越是堅強的女人,偶爾脆弱時就更令人憐惜。雖然這種心疼無關愛情,但我聽著她的話,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第三者的定義不是這樣。兩個人正在交往中,妳刻意介入,有作出勾引其中一方的動作,並且得手了,才叫做第三者,懂嗎?」
「可是他們的確是因為我而分手的。」梅田固執地搖了搖頭。「那個人的背叛帶給媽媽這麼大的傷害,我又怎麼可以讓別的女人因為我,而經歷同樣的傷痛呢?」
梅田是個聰明的人,但聰明的人倔強起來也就越讓人頭痛。我不願意繼續逼迫她,只好轉移話題,問她還有沒有要買的,她想了想,搖頭說沒有吧,就推著車子,排到結帳隊伍的尾端。「這些事情帶給妳的影響這麼大,那妳當初怎麼不乾脆放棄男人,去喜歡女孩子就好了?」
她知道我是刻意開玩笑,想轉換氣氛,也配合地笑了笑。「我是想啊,誰叫我高中時認識了一個又帥又溫柔的男朋友,就此誤入歧途。」
「那我還真是為男性同胞們感到憐憫啊。」
梅田對我翻了個白眼。然後目光一轉,落在旁邊的貨架上,隨手拿起一盒東西,也不顧及旁邊還有小孩子,不甘示弱地笑著說。「阿光,你喜歡什麼口味?喔,不對,是橫山喜歡什麼口味,要不要買起來備用?」
「我現在沒有這種需要,倒是妳,女孩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是比較吃虧,自己買起來放應該比較安心吧。」
我想梅田是不會需要安慰這種東西的。
這些事情,也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就像我和由依的事,大家知道後總說由依如果不接受你,就太可惜了。可是我卻覺得喜歡由依這件事對我的意義,大過於與由依在一起,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後悔,至少由依是認真地面對了我的心情,這樣就夠了。
所以我也沒有再對梅田說什麼多餘的話,隨口聊起篠田去關島是為了求婚。他花了十萬在戶外上吃燭光晚餐,放海上煙火,在絢爛乍現的那一刻,跪在沙灘跟小嶋下跪求婚,對方卻不解風情地說麻里真愛亂花錢,既然有這麼多錢怎麼不拿來買紀念品。
梅田被逗笑了,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有這種女朋友真省錢,也不用特地想什麼浪漫的花招來討她歡心,正好適合娶回家。
我看她的心情好了許多,也鬆了口氣,回說女孩子真是複雜,偶爾要浪漫偶爾要實際,到底什麼才算浪漫,什麼才算實際呢?這其中的分寸還真難拿捏。
梅田買了不少東西,有一部分是宮澤拜託的,比如說牛奶、醬油還有咖啡豆之類的,不過幾乎都是我在提。梅田只拿了一包裝滿衛生棉的小袋子,從離開超市開始就一直在調侃我暗戀由依七八年卻不敢告白的事情,還說我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卻這麼膽小真是浪費。
我笑著說這叫做專情,因為由依就是個值得讓我喜歡這麼多年的人,就算要再等十年,我也不會後悔。梅田用非常受不了的表情說我噁心,我們一邊打鬧著轉進巷子,就看見有一個女孩子站在家門口,梅田微微一愣,表情夾雜著詫異與苦澀,是種非常難以辨明的情緒。
那個女孩子穿著白色長裙,黑色長髮柔順地披在那片雪白上,眉眼低垂,那股柔弱的氣質像是需要被捧在手掌心上細心呵護一般。她一聽到我們的聲音,就立刻將視線轉了過來,兩手壓著裙子下擺,微微鞠躬打招呼。「不好意思,冒昧前來拜訪。梅田前輩,我有一些話想跟妳說,可以借我一點時間嗎?」
我認出她就是在地鐵站外甩了秋元一巴掌的人,皺起眉,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身旁的梅田。她果然咬著下唇,臉色有點蒼白,像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我算得上是少數知道她過去經歷的人,有點擔心,正想找個理由開口擋掉,梅田卻把手裡那包東西塞給我懷裡,順手推了推我的肩膀。「阿光先把東西拿進去吧,對了,不要偷吃我買的餅乾喔。」
我還想阻止,她卻望著松井,微笑著說。「剛好,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跟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