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初的時候,我趁著暑休,特地回福岡一趟。
長谷川醫師說母親的狀況已經有明顯好轉,正在減少藥物的使用量。憂鬱症的病人長期服藥的話,多少會產生一點藥物依存症,減少藥量會使他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如果不能循序漸進地擺脫藥物的話,這個病也就無法痊癒。
我說母親最近已經會主動出門,安眠藥也開始少吃,改喝幫助睡眠的花茶,偶爾也會談起以前的事情。可是想著過去的事,有時候仍會影響心情,這樣對她來說算是好事嗎?
醫師笑著回答,人總是要面對過去,否則就看不見未來啊。
我為這句話微微一愣,某種不明的情緒縈繞在心頭,讓我一整路上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連母親都察覺到了,擔憂地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這樣的自己很討厭,事情完全超出自己的掌控也很令人厭煩。我不想去回憶才加和松井的那些事情,卻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我看到家裡種的那株向日葵時,會想起那個男人小心翼翼地將種子放進培養土裡,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剛毅的臉部線條倏地柔和下來的模樣。我看見窗外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時,總會想起某個下著雨的午後,他站在圖書館門口,一臉無奈地說傘被偷了,我調侃他,笑說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敢偷秋元檢察官的傘。
才加總是苦笑,說自己又還沒考上,日本司法考試的合格率這麼低,也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日本的司法考試非常複雜,據說前年已經取消錄取率只有0.3成的舊制,全面採用新制。才加是念法學研究所的,對他反而更有利,新的考試分兩輪,第一輪在春季,通過後才能繼續考第二輪。最後一輪在夏季,通過之後才能進入司法研修所接受集中培訓,然後開始實習。實習結束後,還必須接受結業考試,合格後才能取得從業資格。
才加大學畢業那年報考在第三輪面試被刷掉,明年五月還有一場考試,我不知道由別人幫忙許願的話,效力會不會因此而減弱,但還是特地到太宰府天滿宮走了一趟,為他寫了合格祈願的繪馬。
在木板寫下才加的名字時,我發現自己的手有些顫抖。
我以前常向身邊的人開玩笑,說要找一個乖的跟狗一樣的男人,也不用太有錢,不需要太帥,只要個性乖巧單純就好,然後安穩地過下半輩子。所以老實說,我一開始覺得自己喜歡的是佐江。
佐江性格乖巧,又很溫柔,而且也算是有點經濟能力,雖然有點傻呼呼的,卻很體貼很會做家事,除了長相太帥有點不合乎標準以外,這個男人簡直就是為了我而量身打造的。可是為什麼我不喜歡他呢?我疑惑地想著。
才加的確是長得很好看,但不是我喜歡的型。我不喜歡這種線條太過分明,過於剛毅銳利的長相。個性雖然不差,但是有點太認真,偶爾又顯得有些一板一眼,不笑的時候有點嚴肅又可怕,跟我過去交往過的類型根本就是天壤之別。可是,我為什麼會喜歡他呢?
寫完繪馬之後,我去買了一個祈求學業的御守。
母親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笑著問我,才加是你喜歡的男孩子嗎?
「只是住在一起的房客而已啦。」母親年輕的時候很漂亮,是皮膚白皙,長相清秀的美人,這幾年飽受憂鬱症折磨,雙頰凹陷,消瘦到連旁人也覺得難受。我挽著她的手臂,像以前一樣,撒嬌似地笑著說。「他最近要考司法考試,想說大家都是朋友嘛,就幫他跟菅原道真拜託一下啊。」
母親聽到我直呼學問之神的名字,責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要對神明這麼不禮貌。」
「這只是一種稱謂嘛。我對神明的敬仰是放在心裡的,如果神明這麼悲天憫人的話,我想他一定不會為了這一點點小事生氣的。」
「真拿妳這孩子沒辦法。」母親對我的強詞奪理一向無可奈何,她輕輕地笑了笑,久違的輕鬆神情,看上去比太宰府天滿宮的冬梅還要讓我感到愉悅。「里步最近在大阪過得不錯,也交到不少朋友,個性比以前開朗不少。那麼,彩佳妳呢?在東京過得還好嗎?」
「很好啊。」我彎起眼,一如往常地微笑。「我不是有跟媽媽說,最近搬到新的地方住嗎?房東是個比我還小兩三歲的男孩子,人很好,也很照顧我。其他還有兩個後輩,都是女孩子。對了,最近阿光也搬過來一起住了,媽媽還記得他嗎?之前跟我們一起住在巢鴨,高高瘦瘦,長得有點像外國人的那個男孩子。」
「我記得,那個念藝術學校,非常有禮貌的孩子。」
「嗯,他現在已經是可以接案的攝影師了喔,很厲害吧。」
母親停下腳步,凝視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彩佳總是說別人,那妳呢?」
天滿宮的大門前有一棵巨大的樟樹。鬱綠茂密的林葉會遮去頂上的陽光,帶著清香的微風吹過臉頰,頓時帶走了所有的暑熱,卻無法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我望著母親,一瞬間有種衝動想將這陣子的事情都對她傾訴,最後卻還是只能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說。「我?我很好啊,之前就已經開始找工作,到處投履歷面試是有點煩,不過剛好遇到了以前的同學,介紹了一間很有規模的公司,過陣子會先進公司實習準備。現在住的地方環境也很好,房租很便宜,我沒有什麼不好的啊。」
母親的樣貌跟妹妹比較像,瞳色很深,所以更能清楚地倒映出別人的模樣。我看著她眼中的那個陌生人,聽她一字一句地說。「彩佳,我知道妳因為媽媽的關係,一直過得非常辛苦。我也很努力,希望自己可以不要成為彩佳的負擔,所以,彩佳也要努力,讓自己過得幸福,好嗎?」
可是幸福究竟是什麼?我對這個名詞的定義感到迷惘。
假設說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那麼這樣的幸福,真的是可以被允許的嗎?我不停地想著那棟白色洋房的庭院裡,飽滿完整的花葉因為我而出現殘缺的向日葵,被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的破碎花盆。這些畫面與記憶裡的片段重合,彷彿是對我的無聲控訴,看似簡單,卻又是這世上最尖銳嚴厲的指責。
我甚至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想法,想著乾脆就這麼回福岡吧,忘掉東京所有的一切,那裡的人,那座城市,然後重新開始。驚覺自己居然想用逃避來解決問題後,我進了浴室,用冰水打醒自己,看著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女人,不禁苦笑。
這種事情,到底該怎麼努力呢?我絞盡腦汁地想著。
當我還比較喜歡佐江時,時常會跟才加兩個人一起,坐在簷廊上,看著我們共同買來種的花,漫無邊際地聊著彼此的事情。他是個很會傾聽的男人,也是個很會訴說的人。他說自己想走這條路,是因為他有一個朋友的母親,有一次從市場回家,正巧撞見有小偷闖入家中,對方發現她想大聲呼救,乾脆就殺了她,連幼小的妹妹也沒放過。犯案的是一個少年,無法求處死刑,對方又有很多人權律師聲援,所以最後只判了很輕的刑責。
才加說,當他看著昔日開朗健談的朋友因此而崩潰,一蹶不振,意氣消沉,似乎對這個世界與社會已經完全失去了希望,自暴自棄之下誤入歧途,交了損友,沾染上毒品,不顧周遭的人勸阻,最後還為此失去了最寶貴的生命。
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就被迫面臨殘酷,究竟是誰的錯呢?才加望著架上的花,夜裡暗紅的薔薇有種曼珠沙華的觸目驚心。他的語調很沉,夾在風鈴聲裡,顯得有幾分悠遠。
我沒有這麼遠大的理想,妄想要改變世界。這個世界也不是單憑一個人能夠改變的,只是希望在那樣的悲劇再次來臨時,自己能有力量保護身旁的人。可是,玲奈為什麼不能理解我呢?才加這麼說著的時候,銳利的五官線條倏地變得有些不和諧。我知道這種異樣感是來自他難得的消沉,被夾在最親近的人與近似於信仰的夢想間,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吧。
好像一個人站在毫無遮蔽的山峰頂端,被夾雜著冰雪的如刃寒風吹著。
我故作輕鬆地搥了他的肩膀一下,笑著說,就算是最親近的人,也有無法互相理解的時候嘛。情人不懂的話,也沒關係啊,你還有朋友。我啊、小優啊、佐江啊,我們都會支持你的。你又不是一個人。
才加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那朵薔薇,臉上的笑意很淺,有種說不真切的模糊感。晚風輕輕地從我們之間吹過,讓風鈴下方懸著的紙張隨之起舞,帶來一種至今仍難以忘懷的寧靜與安逸。
那個人沒有錯,松井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只是我們三個人,在不合時宜的時候,相遇了。我一直以為這種無聊的鬧劇只會出現在電視情節裡,沒想到真的遭遇到時,會這麼令人無奈。
回東京的前一天,我跟高中同學約好一起喝下午茶。
那是一間能夠眺望博多灣的小咖啡廳,座位不多,卻很別緻。店內有一片可以看見海的落地窗,店長在玻璃上用白色油性筆寫下美好的詩句,看起來就像寫在那片蔚藍之上。另一邊的玻璃櫥窗裡陳列著手做咖啡杯,雖然有些並不是非常好看,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失敗,卻有著由機器製品無法比擬的不協調美感。
伸也將畫了漂亮拉花的拿鐵推到我面前,笑著問。「怎麼樣?喜歡我做的杯子嗎?如果彩佳喜歡,我可以拿幾個讓妳帶回去。」
店內那些為了帥哥店長而來的女孩子們一看到他對我笑得這麼溫柔,立刻就露出非常戒備的神情,彷彿我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一般。我好像無論走到哪,都會被女生們敵視,身旁的這些男人們果然是害人不淺啊。
「不用了,你還是留下來吧。我怕我拿了你的東西,會走不出這個店門。」
「怎麼會?」伸也拉開椅子,在我面前坐下。他俊挺的五官,削薄的褐色短髮一如往昔,連凝望著我的目光也從未變過。他輕輕地笑著,低沉而柔和的嗓音就像是眼前那杯濃醇的咖啡一般。「我的就是彩佳的啊,一直以來不都這樣嗎。」
我沒有回答,低頭攪散了完美的拉花。
伸也和我是高中同學,高二時開始交往,直到我考上明治大學,搬到東京,之後又遠距離戀愛了一年多,兩個人才終於敗給一千多公里的考驗。分手是我提的,伸也只有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而已。
但是我自己心裡非常明白,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僅只是距離而已,還有一些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的什麼。我知道伸也喜歡我,一直都在等著我回心轉意。他的條件非常好,篠田也曾經請他擔任過幾次模特兒,非常積極地想勸伸也往伸展台發展。在我們分手之後,他沒有再交別的女朋友,以朋友的角色陪伴在我身邊。就連當年父母親分開,母親無處可去,失魂落魄地來東京找我,讓我頓時慌了手腳時,伸也仍舊二話不說地買了車票,連夜坐巴士到東京,帶著疲倦的面容,站在那個老舊公寓的門口望著我溫柔地微笑著。
伸也說,彩佳,不用擔心,有我在。
現在回想起那個畫面,還是會讓我有種不自覺地泛起淚的感動。伸也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男人,我也喜歡他,這點是無庸置疑的,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能說服自己,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一輩子。
臨走之前,伸也拉著我的手,低聲地說,我現在擁有一間自己的店,雖然營業額不算多,但收入很穩定。我知道自己不能算是個性乖巧單純的男人,而且長相也不是妳想要的那種斯文普通的類型,但是我確定,這輩子就只想要跟彩佳一起安穩地過下去。所以,如果妳在東京過得不快樂的話,就回來吧,我養妳。
我聽著他這番類似求婚的話語,瞠目結舌。
河西伸也並不是個會因為一時衝動而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我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他苦笑著,垂下眼回答,因為我覺得自己似乎快要完全失去妳了。
隔天我要回東京時,伸也和母親一起來車站送我。他替我提著行李,一貫的溫和笑容卻顯得有幾分模糊不清。母親溫柔地囑咐我要小心身體,不要太累了,她在福岡沒有什麼開銷,偶爾也會做些代工,不需要一直寄錢回來。
然後我跟伸也說再見。
他在母親的注視下拉住我的手,輕輕地將我抱在懷裡。伸也的胸口很熱,心跳聲大到掩蓋了車站喧鬧的人聲,他靠在我的耳邊,又重複了一次。彩佳,不需要勉強自己,妳如果在東京過得很辛苦的話,回來福岡,讓我照顧妳。
伸也他終究還是不能明白,梅田彩佳需要的到底是什麼。當我坐在新幹線上,看著九州的風景逐漸遠離視線,回憶著伸也令人心跳為之一窒的低語時,忍不住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