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找的那間公司規模不小,辦公室位於品川車站對面的品川Intercity A棟16樓。我必須從御茶之水站總武本線到秋葉原,再轉乘山手線到品川。
上午九點左右,車站總是人滿為患,有時候連續三班列車都還不能完全紓解月台上的人潮。我不是身材高挑的人,就算特地買了比別人多幾公分的高跟鞋,也只是剛好到別人的肩膀位置而已。每次擠地鐵,不同品牌的古龍水夾雜著各式的香水味,總讓我有種噁心到想吐的衝動,甚至連早餐也不敢吃,生怕自己真的在推擠中一不小心就吐在前面的人身上。
下了車,身上剛買的那套西裝也老是擠得皺巴巴的,我看著櫥窗倒影裡有些狼狽的自己,突然發現我央求佐江替我燙衣服,還為此看了柏木不少白眼,其實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就這麼咬牙撐了一個星期,當初推薦我進公司的野中正巧從大阪出差回來,在搭電梯時相遇,他微微低下頭看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梅田,妳為什麼看起來像是從巴格達平安回來的美國大兵?」
野中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剛考上明大時,父母親之間就已經出現明顯的裂痕,那時我就知道自己有天會為了保護母親,必須與父親決裂,所以背著他,在東京找了不少兼職,努力地打工存錢。當時我都忙著打工,也就很少有機會與班上同學往來。升大四時休學,因為熟識的人不多,我沒跟任何人說自己的去向,也沒有回去參加同學們的畢業典禮,就這麼與大家切斷了聯繫。
前陣子在面試時,正巧遇到了野中。
我記得他在班上成績不錯,個性溫和開朗,長相雖然不像才加、佐江他們這麼突出,卻很斯文,第一眼就給人相當舒服的印象,當時也受到班上不少女孩子的喜歡。當他西裝筆挺,戴著無框眼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並沒有認出他來。可是野中卻來回翻看我的履歷表,注視著我的臉,不確定地問,妳是梅田彩佳嗎?
他當時正坐在面試官的位置上,我被問得微微一愣,也有些訝異地反問,野中里?然後野中溫和地笑著,推推眼鏡,說好久不見。
當天下午,我們相約去附近的咖啡廳敘舊,我避重就輕地談了休學的原因和這兩年的經歷,他有些感慨,說這麼堅強的女孩子已經不多見了。或許是因為對同學的一點情誼,又或者是對我的事情有一點同情也說不定,野中非常熱情地向上司舉薦我,加上我過去的經歷和畢業成績都不錯,讓我順利地通過第二次面試,得到了這份工作。
我望著他年輕端正的臉龐,無奈地笑著說。「我寧願去巴格達,也不想在上班時間擠山手線。」
「那確實是很劫後餘生沒有錯。」野中低低地笑了。他的聲音比才加略高一些,卻又沒有佐江那種乾淨清澈的感覺,也不像伸也那麼低柔,就是非常中規中矩的,標準的男人嗓音。
才加的聲音很厚,低聲笑著的時候,會有一種讓耳膜也清楚地感覺到震動的頻率。尤其是熬夜過後,喉嚨有些沙啞,聽起來總有點莫名的性感。我不自覺地又開始想著才加的事情,想著他有沒有發現我偷偷放在他桌上的御守,想著他看到御守時是否會揚起苦笑,想著他是不是還對松井感到很自責,想著他會不會偶爾對遇見我,然後讓自己落入這種厭惡的迴圈中這件事後悔不已。
電梯叮地一聲,在16樓打開了門。
野中率先走出電梯,轉過頭,笑著提醒我。「梅田,公司在16樓喔。」
我這才反應過來,在他的注視下,有些尷尬地快步走出電梯。我低下頭,咬著下唇,對自己頻繁的走神而懊惱,在心裡偷偷咒罵著那個罪魁禍首肌肉男。
野中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腳步,側過頭問。「對了,梅田妳家住在哪裡?」
「明大駿河台校區附近有一間書店,叫做1956,你知道嗎?」
「啊,妳是說過了靖國大道,往白山大道那個方向的巷子裡那間書店對吧?」野中瞇起眼回想,恍然大悟地說。「之前好像是一個中年男人在經營,後來轉手交給小兒子了。新店長既年輕又英俊,我每次去,都看到非常多的女孩子在店裡閒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裡新開了什麼甜品店呢。」
如果把男人比喻成食物的話,那麼有佐江和才加顧店,阿光偶爾會去逛的書店,要說是女孩子的甜品店其實也沒有錯啦。我為他這個有趣的形容笑了出來,點著頭說。「那個新店長就是我的房東,我住的地方就在那附近,比較靠近10號館。你還記得10號館嗎?」
「我記得啊,現在還偶爾會回去明大看看。人嘛,出了社會之後,總會特別懷念過去。而且我一直覺得,沒能跟梅田妳一起畢業真的很可惜。」
我不明白他這些話的深意,也不是很想明白,只是一邊向前輩們打招呼,一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對他笑著說。「該上班囉,可別在這個時候懷念過去,不然會被安藤部長叫過去精神訓話的。」
公司最近正在進行重要的大型企劃案,我只是個新人,處於半實習半試用的狀態,對公司運作還不熟悉,只能幫忙做些簡單的事務。下班時間是晚上六點,現在已經逼近八點,辦公室裡的燈卻一點也沒有要熄滅的意思,大家都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情,我顧慮到前輩們幾乎都留下加班,課長還在跟其他人討論一些細節,也就不敢先離開,又或者自己有一些不敢回家面對才加的意思,乾脆就一起留下,趁著這機會研究一下公司過去的案子。
等到課長下班,大家也陸陸續續離開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我拒絕了野中要送我回家的好意。他站在電梯門前,溫柔地笑著說這個讓妳一個人回家,真是讓人不放心。我從顯示樓層的儀表板上移開目光,眨了眨眼,有些調侃地說,野中這麼說,是在懷疑自己母校周邊的治安囉。
他愉快地笑了起來,說跟梅田在一起真的很輕鬆。
我聽了,忍不住想苦笑。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怎麼會讓自己,讓才加,讓松井,讓我們三個人同時陷入那樣的泥沼。
阿光說,妳跟老師一樣,還真是自尋煩惱。
我在公司附近簡單地吃過晚餐,搭車回到御茶之水時,已經將近十一點了。我在地鐵站外遇到剛從工作室回來的阿光,他陪麻里奧去東池袋的居酒屋喝了兩杯,那個即將結婚的男人似乎有點婚前恐懼症,每天都害怕小嶋會反悔,又擔心以後他們如果過得沒有想像中幸福怎麼辦,所以時常拉阿光陪他去喝酒解悶。
我對他把我和那個只有臉的笨蛋攝影師相提並論不太高興,義正嚴詞地反駁。「他是自尋煩惱,我這個叫做反省自己。」
「有什麼好反省的?」阿光笑著反問我。「反省之後,妳就會不喜歡他嗎?反省之後,妳就會發現自己糾結得很沒必要嗎?沒有啊,妳還是喜歡他,還是糾結著一些有的沒的,所以無謂的反省,就是自尋煩惱。」
阿光對除了橫山以外的人,說話一向不留情面。不仔細聽的話,有時候還會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他是在挖苦人,我側過頭瞪了他一眼,望著他與伸也有幾分相似的髮色,忍不住脫口而出說。「我回福岡的時候,被求婚了。」
他一邊揉捏著自己的肩頸,毫不意外地笑了。「河西伸也嗎?老師最近還在念他說外在條件這麼好,窩在福岡泡咖啡實在太可惜了。那個男人看起來很敏銳又執著,會這麼做也不值得驚訝啊。大概是查覺到前女友的心,已經被哪個野男人給搶走了吧。」
阿光是那種一旦跟他爭論,他就會咬定妳是心虛,還越加過分的人。我懶得跟他辯解,也沒有力氣去計較野男人這個稱呼對才加來說不太公平,只是無奈地說。「他說如果我在東京過得不開心,就回福岡,他要養我。」
「那妳一定拒絕了吧。」阿光身上有淡淡的酒氣,說話時有一點含糊不清,可是腦袋卻顯得格外清醒。他側過頭看我,瞳色很淺的雙目中閃爍著笑意。「妳如果會想倚靠誰,那兩年也不會過得這麼辛苦了。別誤會,我不是說妳這樣不好,女孩子本來就不應該太過仰賴別人,就跟妳買股票一樣,如果把錢全壓在同一支,萬一跌了可是會賠慘的。可是啊,獨立跟逞強,意思完全不一樣喔。」
我想反駁逞強這個形容詞,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對了,我一直很想問妳,那天松井到底跟妳說了什麼?」
聽到他的提問,我微微一愣。松井漂亮清秀,卻帶著淚的臉龐還清晰地刻印在腦中,只要一提起,就又浮現在眼前,連淚水劃過臉頰的弧度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垂下目光,望著才沒幾天就又沾上一層灰的高跟鞋鞋尖,低聲說。「松井不是來責備我的,她說自己願意放手,不是因為輸給了我,而是不想看著才加痛苦。我想她是真的很喜歡才加,或許她才是最適合才加的人吧。像我這種人,只能當壞巫婆,可不適合當像白雪公主這種童話故事的女主角。」
「河西也很喜歡妳,那妳覺得他適合妳嗎?」阿光勾起嘴角,那抹嘲諷的笑在路燈下異常刺眼。但我卻只是看著他的側臉,想著伸也那個溫柔到讓人一時間會忘記抗拒的懷抱,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愧疚感壓得喘不過氣。「妳不也拒絕了伸也嗎?梅田,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哪有想要什麼東西,喜歡什麼東西,就一定會得到的道理。」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他解釋。
阿光之前笑我想太多,說我根本就不符合第三者的定義,再繼續糾結這點也只是自討苦吃罷了。我的確是厭惡讓自己成為感情中的第三人,非常不願意看到別的女人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但是我也很清楚,才加和松井之間有著無法忽視的裂痕,在我們認識之前,他們的感情就已經像是搖搖欲墜的高樓,而我只是迫使才加做出決斷的一個催化劑而已。
要說我只是他的一個藉口也沒有關係,總之就是不愛了,想分開了。
所以我忍不住會想,假使有一天,他也突然累了,想要離開我的話,那我該怎麼辦?我喜歡才加,而且這種情感濃烈的程度遠超乎自己的想像。我不知道這是否已經可以說是愛,我對這個名詞,又或者說是動詞的字,感到非常惶恐,異常地畏懼。那意味著我這一生,都會被這個人苦苦糾纏著,就算我與再優秀的男人交往,都會活在他的影子底下,憶著那個人的一切,然後為身旁的人終究不是他這件事,在夜裡發出無數的嘆息。
我不想讓別人窺見我的患得患失,笑著拍他的肩。「你不用替我操心啦,還是專心把橫山哄好吧。」
阿光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哼哼兩聲。「我沒有在哄由依,她說要我等她,我就會等她。由依是個性倔強又固執的人,她不願意的話,怎麼哄都沒有用的。而且由依溫柔善良,不會願意讓自己的施捨和憐憫來傷害我,所以不是那種會因為一時的心軟,就做出錯誤決定的人。」
每次提起橫山,阿光就會像護主的寵物。我曾經在網路上看過關於犬系和貓系的討論,佐江是犬系這點倒是無庸置疑,那傢伙最近黏柏木黏到我有好幾次都想拿拖鞋打他。阿光的話,大概就是貓系吧。說起來,這種對喜歡的人溫柔體貼到不行,對不感興趣的人卻不屑一顧的感覺,還真像橫山養的那隻虎斑貓啊。
回到家的時候,客廳的燈還亮著。
推開門時,隱約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我沒有很在意,撐著鞋櫃,低下頭脫鞋子,阿光卻輕輕地笑了,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妳這星期都很晚回來,有人可是很擔心,每天晚上都在客廳等妳,直到聽見開門聲才安心上樓喔。」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望著空蕩的階梯,苦笑著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