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bis是我在家鄉的朋友送的。
剛來東京的時候,非常不習慣。明明都是在日本,講話的腔調不一樣,行人走路的速度不一樣,就連上下樓梯的方向也不一樣。我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並且為這件事情而驚慌不已。
阿彩知道之後,特地跟菜菜一起來東京看我。
薰帶她們來的,三個人一起站在明大校門口,阿彩的懷裡抱著一隻幼小的虎斑貓,削短的髮尾隨風輕揚,非常爽朗地說。「由依,我們來找妳玩囉。」
薰是中學的朋友中最先來東京的。我們念的中學是一所保守的學校,當時還嚴格地要求男孩子必須理平頭,女孩子的頭髮必須剛好剪到肩膀的位置。薰從小就長得很好看,五官突出,像混血兒般俊秀精緻,就算頂著小平頭,穿著普通的黑色立領制服,在一群差不多的男中學生裡還是非常顯眼。
最先認識薰的是我,那時候他坐在靠窗的第三個位置,我坐在他前面,每天無聊地望向窗外,隨手在課本上塗鴉。然後有一天他突然輕拍我的肩,遞了張紙過來,上面畫著一個正望著窗外的女孩子。
我問他,你上課不專心,亂畫什麼?
他笑著,理直氣壯地說,畫比我更不專心的人啊!
忘記後來是怎麼發展的,我跟阿彩、菜菜還有薰,莫名地就結成了一個小圈圈。阿彩在女生裡很受歡迎,個性活潑,又會彈吉他,薰卻因為比較穩重的關係,跟男孩子們有些距離,但每天早上打開鞋櫃總是會有成堆的信紙像雪一樣飄下來。相較之下,不擅於和人搭話的菜菜,還有內向的我,似乎就顯得非常沒有特色。
不過由依是治癒系嘛,阿彩總是這麼說,一手勾著我的肩膀。
那我呢?菜菜一追問,阿彩就會馬上回說,妳是老婆婆系啊。然後兩個人尖叫著在路上追逐,薰微笑地走在我們身後,肩上還背著阿彩的吉他。
中學畢業後,薰因為父母離婚,父親調職的關係,去了東京。而我則跟阿彩、菜菜一起直升高中。薰時常會寫信回來給我們,偶爾會附上照片,我和菜菜下課時常聚在阿彩練團的地方,看著那個從小平頭變成褐色短髮的男孩子寄來的照片,一邊笑說東京的食物一定很難吃,不然薰怎麼會越長越瘦。
阿彩說是受,被菜菜一掌拍在頭上。
我剛到東京時,這個偌大的城市沒有半個熟悉的人,薰來東京車站接我。他站在剪票口外,穿著寶藍色襯衫和毛織背心,染成亞麻色的髮讓銳利的五官帶了點柔和,然後他朝著我走來,伸手摸我的頭說,怎麼樣,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嗎?
在陌生的都市看到熟悉的人事物,總是特別容易感動,所以我很喜歡bis,每每看著牠,總是能夠憶起阿彩她們為了我的不安,特地跑到東京來時的感動。
大二的暑假結束前,房東突然說要全面禁止養寵物。我一向不是個會與人爭執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情,我與房東大吵一架,甚至氣得直接退租,特地請假回關西,稍微考慮一下接著該怎麼辦才好,還被阿彩她們笑說真是硬脾氣啊。
然後大四的梅田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合租?可以養寵物喔。
合租的房子裡有兩個男孩子。我聽說這件事情時,其實很猶豫,可是一看到bis無辜的目光,我就果斷地忽略掉內心的掙扎與不安,對她說,好啊,什麼時候可以搬進去呢?
那就下星期二吧,她這麼回答。
新房東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子,他長得很高,身材結實,長相與秋元還有薰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很標準的東方臉孔,非常溫和俊雅的感覺。他的名字叫宮澤佐江,在明大附近經營一間書店。當他這麼自我介紹時,我望著他與bis相似的單純眼神,一邊想著,原來是書店的老闆,難怪這個人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乾淨氣質。
如果人類有顏色的話,我想他大概就是像大海一般的蔚藍,似乎能夠包容所有的不安與任性。而與他同住一層樓的秋元則是穩重的灰,另外的兩個女房客,梅田是熱情明亮的紅,柏木則是會蓋掉所有顏色的黑。
佐江很喜歡bis,我如果上課不在的時候,他就會把牠帶到店內照顧。
我下課過去接bis時,時常看到一人一貓趴在櫃檯上,那昏昏欲睡的慵懶表情居然這麼相似。他們倆聽到門鈴聲,會同時被驚醒,扭過頭來,對我眨了眨眼。「由依,妳今天下午沒課啊。」
「嗯,這學期選的課比較少。」
「大學生好辛苦啊。」佐江伸了個懶腰,孩子氣地揉著眼睛。「聽彩佳說她最近也在準備找工作,投了幾間公司的履歷,都沒有什麼成果。由依妳也要開始找實習單位吧。」
我把bis抱了起來,揉捏著牠的耳朵。牠突然被騷擾,有點不高興地用柔軟的貓掌拍我的手,卻沒有生氣的感覺。「這個倒是還好,學校會協助安排,聽柏木前輩說其實只要有去面試就能進公司實習,重要的是進去之後的表現。」
佐江聽我提起柏木,表情有點複雜。「由依,柏木是不是很討厭我?」
我被佐江的問句嚇了一跳,內心五味雜陳。
佐江是個很纖細的人,敏銳的程度跟動物有點像,簡直能夠一眼就看穿對方對自己的想法。柏木表現得不明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對佐江有種莫名的戒心。秋元對這件事情有些擔憂,可是梅田卻說柏木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她對所有人類都抱有戒心,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可是我擔心的卻不是柏木,而是佐江對她的過度關注。
我們搬進來的那一天,秋元說畢竟兩個男孩子跟三個女孩子住在一起,有些規定還是必須先說清楚會比較好。然後他拿出一張A4的紙,在上面列出了生活公約,其中甚至包括了在家裡不可以穿得太少之類的。那個提議很快就被梅田劃掉,她理直氣壯地說,在家裡就是要放鬆啊!
柏木一臉事不關己地打著呵欠,佐江也沒有很在意這裡的事情,他坐在白色地毯上,盤著腿,望著窗外的細雨。然後我聽到柏木對他說,傳說中的房東先生你好,我叫柏木由紀,請多指教。
佐江偏著頭笑,說妳好,我是宮澤佐江。
柏木卻沒有回答,點了點頭,又轉過頭來看著梅田和秋元爭執。可是佐江卻望著她的側臉,神情迷惘,毫無雜質的眼睛裡倒映出那個人的冷漠,看起來有些疑惑又失落的樣子。我想他只是太過敏感,所以容易對別人的冷淡而難過,所以忍住了莫名的複雜感,笑著說。「柏木前輩只是還不習慣跟別人相處而已,再過一段時間,她就會知道佐江是個很溫柔的人了。」
「是嗎?」佐江仍是不信,微微垂下眼,有些落寞的模樣。
「真的,我想柏木前輩可能是對佐江有點小誤會,只要誤會解開就沒事了。」我抓著bis的貓掌,輕拍了兩下佐江的頭。「你看,連bis都這麼喜歡佐江,柏木前輩一定也會喜歡佐江的。」
一語成讖的那天,我特地趁著中午的空堂去藥局買感冒藥,打算到書店看一下佐江的狀況。剛推開門,就看到本來不應該會出現在這裡的柏木,踮著腳尖,一手放在佐江的頭頂上。
佐江彎著眼,目光中閃爍著的笑意,就像是灑落在海面上的一縷陽光般。
我應該要感到高興才對,佐江一直很在意自己被柏木討厭的事情,現在他們相處得這麼和諧,我應該要非常開心才對。可是我卻笑不出來,甚至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滔天巨浪捲入了海底,被深不見底的窒息感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覺得自己真是個自私的人。」
「為什麼呢?因為妳不想看到他跟別的女孩子太親密嗎?」薰這麼反問的時候,我們正並肩坐在地鐵上,對面是一群正在悄悄打量他的女高中生。
地鐵的車廂搖晃著,讓我的腦袋亂成一團,像是被bis玩過之後,打結了解不開的毛線球。薰才剛下班,身上還帶著濃厚的咖啡香氣,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和牛仔褲,兩手插在口袋裡,笑著說。「可是呢,由依,如果在愛情裡不自私的話,是什麼也得不到的喔。」
「愛情?我沒有…」我詫異地轉過頭看他。
「由依想說沒有喜歡他嗎?」薰的表情有點無奈,他望著我,目光柔和。「如果不喜歡的話,怎麼會在意呢?由依就是這樣,太溫柔太為別人著想了。雖然妳喜歡上某個人對我而言,並不是個好消息,但我還是希望由依能夠多為自己想一點。」
我眨了眨眼,低下頭。「可是如果真的為他著想,又怎麼會有這麼自私的想法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喔。由依常說我很好,可是我其實也是個自私的人啊。」
地鐵正巧到了神田淡路町,薰體貼地替我拿手提包,一邊護著我擠過滿車的人,走下車廂。時間是晚上八點多,早就過了明大的下課時間,車站的人潮並不多,剛走出車站,正想跟薰說不必送我時,路邊卻突兀地傳來了女孩子低泣的聲音。
往本鄉通的方向,有一對情侶站在街角的陰影處,似乎正在爭執的模樣。
女孩子有點面熟,我一時間想不起來,應該是明大的學生吧。她蒼白的臉上都是縱橫交錯的淚痕,情緒激動地不知道在說什麼。我不是個喜歡探究別人隱私的人,隨即轉開視線,對薰說。「你應該也很累了,而且從這裡走回去只要十分鐘,你先回去休息吧。」
「不行,萬一這十分鐘的路程中,由依就被壞人盯上了呢。」薰笑著說,語氣卻異常堅定。「反正只要十分鐘,那我就陪由依走回家吧。」
正僵持不下時,卻又傳來了非常清脆的聲響。
那女孩子狠狠地甩了男友一巴掌,轉身攔了計程車,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那個男人仍舊站在原地,臉被打得歪了一邊。
我終究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一眼,驚呼出聲。「秋元前輩!」
他似乎也發現了我,一手捂著臉,苦笑著低下頭。
我想這種尷尬的時候,不太適合薰在場,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柔聲地解釋說。「那位是跟我同住的秋元前輩。我等下會跟他一起走,薰就不用擔心了,先回去吧。」
薰淡淡地看了秋元一眼,笑著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那妳回家打給我。」
我對他點頭保證,薰才安心地走回地鐵站。秋元還站在原地,無神地望著自己的鞋尖,我這才突然想起,剛才離開的那個女孩子不就是文學系大四的松井玲奈嗎?
「我跟玲奈分手了。」
秋元的聲音很低,整個人就像是下雨前的天空,帶著令人壓抑的陰霾。我看著他,左半邊的臉已經開始紅腫,嘴角還有一點血絲。我有些手忙腳亂地從手提包裡找出手帕,遞給他。
「玲奈的手勁很大吧。」秋元用手帕擦掉嘴角的血跡,自嘲地笑著說。「我本來以為自己不會難過,真正分開的時候卻還是這麼不捨。可是,我又不得不這麼做,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多明知會互相傷害,卻仍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我偶爾會想,如果我能夠成為像佐江那樣的人就好了,寧願對自己殘忍,卻誰也不會傷害。」
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種近似於消極的話,有些訝異,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前輩是前輩,佐江是佐江。前輩很好,佐江也很好,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每株花盛開的條件都不同。比如說佐江是向日葵,前輩是竹,各有各的特色,也有各自的優點不是嗎?」
秋元緊繃的臉部線條因為我的話而稍微緩和了下來。「原來我是這麼無聊的植物啊,橫山,妳的比喻還真是偏心。」
我沒有追問他為什麼這麼說,只是偏著頭微笑,沒有說話。
他將沾上血的手帕收進口袋裡,感覺有些躊躇,但仍舊開口說。「橫山,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前輩不用擔心,我明白的。」
秋元失笑地看著我。「我好像還沒說出要求吧。」
他在路燈下似乎顯得格外高大,我不得不仰起頭才能直視他的雙眼。如果說佐江是能夠包容一切的大海,那麼秋元大概就像是彷彿撐起天空的山脊了吧。明明如此險峻,卻又這麼溫柔地守護著什麼,堅持自己的道路,不可侵犯的凜然感。
我彎起眼笑,讓語氣盡可能更加柔和些。「前輩放心,今晚的事情,我不會告訴梅田前輩的。」
秋元的表情,霎時間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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