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存在於一片野草和荊棘之中,每個想要接近的人,在經過野草和荊棘時都註定要受到傷害。
─閻連科─
關於作者
閻連科,ㄧ九五八年出生,河南省富縣田湖鎮人。
一九七八年入伍,ㄧ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ㄧ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二○○四年十月,由解放軍二炮創作室調任為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一九七八年開始寫作,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等八部,小說集《年月日》、《耙耬天歌》等十餘部,另有《閻連科文集》五卷。曾榮獲一、二屆魯迅文學獎,《受活》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並先後獲其他全國、全軍性文學獎二十多項,其他作品也曾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出版。
本身為河南人的閻連科為了寫《丁莊夢》,從二○○三年開始,前後七次到河南考察,和愛茲村裡的農民一起生活,實地觀察,憤而為筆。
這是ㄧ本難得的為河南愛滋病感染者吶喊的作品,堪稱媲美《鼠疫》、《大疫年紀事》。
內容
迫於教育局長壓迫的無奈下,村裏德高望重的老教師,丁水陽,配合政府施行的「血漿經濟」政策下,逐一拜訪村民,鼓倡「賣血致富」。當時,村裡紛紛設立採血站,舉凡公家或私家,林林總總加起來至少有二十多站,賣ㄧ次血,抽500cc,換取八十元人民幣。村民為了能脫貧致富,趨之若鶩。隨後,ㄧ些腦筋動的快的人紛紛設立私家採血站進行買寫在轉賣給當地醫院,牟取暴利。這些血頭當中,丁老師的大兒子,丁輝是村裡最大的血頭。後來熱病爆發後,丁輝的兒子被人用毒蕃茄毒死,疑似怨恨血頭的村民所為。
小說一開始以老教師到縣城開完熱病(當地人將愛滋病稱為熱病)學會後了解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心生慚愧,為避免再發生人倫悲劇,遂勸說大兒子向村裏病患下跪道歉。大兒子堅決反對並休口提及此事,父子關係陷入僵局。為了將患病者與未患病者隔離,老教師將村裏已無孩童上學的學校騰出來,讓患病者ㄧ起居住、生活。《丁莊夢》,訴說著掩藏在肉體下的貪慾及腐敗的心靈。
小說的另ㄧ個主軸,丁輝,過去因為村長的身分,取得村民的信賴,迅速成為最大的血頭,如今獲得縣長的看重及提拔,搖身ㄧ變,成為縣上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腦筋靈活的他,將政府免費發給熱病人的棺材低價轉賣予村民,謀取零成本利潤,大賺黑心錢。後來,靈機ㄧ動,主動擔任姻親介紹人,將已死去的單身男女配姻親,從中賺取姻親費。
整本小說以河南愛茲村為背景,作者利用一個吃下毒蕃茄,疑似怨恨血頭的村民所為枉死的十二歲男孩之眼,回顧整個事件發生的始末及醜陋的人性。表面談的是愛滋病,其實作者更深入探討人性、倫理、道德等普遍問題。
《丁莊夢》是ㄧ部寫實的小說,作者一開始藉著老教師到縣城開完熱病學會後了解來龍去脈,將染病的原因及病狀寫出來讓讀者了解,如:
那時候你抽人家的血,三個人你給人家用一個棉球兒,多少人都是那ㄧ個針頭兒。(p46)
有了愛滋病,先來的症狀和十年、八年前ㄧ樣,和感冒發燒一模樣,吃點退燒藥,燒退了,人就回了原樣兒,然在半年後,也許三五個月,那病發作了,渾身沒有力氣了,身上生瘡,舌頭潰爛,日子就枯乾的沒有水分了。人熬著,三個月至半年間,也許你能撐上八個月,可你很難撐過一年整,然後你就死掉了。(p12)
病的人,有的以為是肝炎,有的說是肺上有影兒,有的肝、肺都好著,就是吃不下ㄧ口飯。半月後,人餓得如了柴草樣,三朝兩日吐口血,或吐出半盆兒血,人就下世了。(p13)
隨後作者透過老教師把村裏病患集中到學校後開始發生的事:偷竊、偷情、亂倫等切入他所想表達的主題,卽人情、倫理、道德。
有鑒於此,我將閱讀後的感想歸為三項:
血頭泯滅良知
書裡提到的血頭,是專門採收賣血者的血液,再以高價賣給當地醫院牟取暴利,當地人稱為血頭。
血頭必須依照合約的數量採收血液給收血站,因此血頭為了達到合約的數量,顧不得良知,刻意和村民套交情以圖利,當時衍伸出像丁輝這一類的人。有一段是這麼寫的:
「這輩子,」我爹說,「你不當村長,就沒人敢當村長了。」
「這輩子,」我爹說,「你不當村長還有誰敢當?」
說完這些話,爹就從李家的田裏出來了。新翻的沙土地裏,有螞蚱,早蛙在那地裏蹦,落到爹的腳面上,有股陰涼ㄧ下就從腳上傳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腳,把那早蛙踢開去,ㄧ步ㄧ步地在那田裏走。走出來,就聽到了李三仁在他後邊的喚。
「丁輝啊──來,豁上去叔再賣這一次血。」
我爹說:「叔,你臉上有些黃,要不你再過幾天賣?」
他就說:「我都經了幾十年的事,還怕流這點兒血。」
他就說:「他媽的,只要對咱國家好,我還怕流這一點兒血。」
就在李家的田頭上,李三仁躺在ㄧ棵槐樹下,頭枕在他的鋤頭把兒上,我爹把血漿袋掛在槐樹的樹枝上。我叔給他扎了針,他的血便從那筷子粗細的塑料管裏流進了血漿袋裏。
那血袋,表面是五百西西ㄧ斤裝的袋,實際上,他裝滿是六百西西ㄧ斤二兩。要是邊抽邊拍著那袋子,它就能裝到七百西西ㄧ斤四兩重。
抽著血,我爹拍著那袋子,說不拍血就凝固了......(p88)
因為愛滋,心理疾病異常嚴重
愛滋蔓延,使村民內心憤世忌俗,原有的道德觀感拋棄了。書中有一段讀來很震驚:
莊裏的丁嘴嘴,在胡同口和一個病人說閒話。說:「從前有一個當官的升了職,官大了,回家讓他老婆炒些下酒菜。老婆給她溫了酒,炒了菜,端上時候問他說,你官大了,你那東西大不大?當官的說,官大了,啥都跟著大。入了夜,這對夫妻又做床上的事,老婆發現他的東西還如原來ㄧ樣小,說,你官大了,這咋和原來ㄧ樣小?當官的說,比原來大多了,只是因為我官大了,妳是官太太,也跟著我啥都長大了。妳的也太大了,就不覺得我這增大了。」本是ㄧ個老笑話,隨口就說了,說完還笑著,前仰後合地笑。可是聽到的卻不笑,回家取出ㄧ把菜刀來,就把愛說笑話的丁嘴嘴活活給砍了。
砍死了。
說:「他媽的,莊裏的人都死到了這步田地裏,你還能說出這樣的笑話來。還笑得恨不得翻在地上去。」
便給砍死了,說:「你憑啥活得這樣高興呢?」
就給砍死了。(p282)
真正的人間煉獄
有一段是這麼形容的:
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門口搖晃著,如飛來飛去的蚊,往誰家拐個彎,誰家就會染熱病.....(p16)
愛滋蔓延,村民的無知,生活在隨時得面臨死亡的恐懼下,既恐懼又莫可奈何,死亡對村民而言是最普遍的景況,因為每天都在上演。如下:
莊西又一個姓賈的,四十歲,知道自己是熱病,身上沒了抵抗的力,沒有能夠免疫的力,小心著不讓自己受涼和感冒、吃錯東西拉肚子,或碰破皮了流出血,千萬地不讓自己有著別的病,可是有ㄧ次,他去茅廁時,從日光下邊過了過,蹲茅廁時又剛好在ㄧ片樹蔭下,這一熱一涼,就有了感冒,流鼻涕,頭微疼。後來鼻涕不流了,熱病衝上來,頭卻疼的受不了,疼得他拿頭朝著牆上撞,人就撞死了。活活撞死了,流了ㄧ地血。(p281)
莊中央有個叫小敏的人,是回娘家的俏姑娘,回前好好的,回來幾天後,渾身有了癢,起了ㄧ身蛇膽瘡。她沒哭,也沒說啥兒,只是說住夠幾天了,該回婆家了,也就收拾了東西走。是走了,卻吊死在了半路的一顆柿樹下。(p282)
書裏只約略提到「血漿經濟」,但沒有詳細的資料或介紹,為此我找來ㄧ筆關於此。
血漿經濟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大陸開始大規模引進外資、技術和設備,興建血液製品生產企業。血液製品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屬於稀缺商品,中國直到80年代末白蛋白的產量也不過十多噸,根本供不應求,由於進口受限,價格高企。而中國是人口大國,像河南人口高達九千萬,百分之八十是低收入的農民,只要少部份的人願意賣血,也能創造上億的價值。也因此,可以帶動大批採血人員就業,於國、於民、於商都是穩賺不賠的商機。偏遠貧困的內地農村因此成為便宜而乾淨的血漿理想採集地。其中關鍵的中間環節是主要由衛生醫療部門開設的血站。事實上,這些被賣血者稱為官辦的血站始終是「血漿經濟」最積極的開拓者、鼓吹者和組織者。“在醫院門口的廣告欄裡,貼著獻血光榮,救死扶傷。血站總是宣傳採血的好處,單採比全採好處多,說血跟井水ㄧ樣,抽幾桶還是那麼多,經常把老水抽出來換新水,去舊血,換新血,有利於新陳代謝。對身體有益無害。你不去賣血,說明你身體不健康,有病”。所謂單採血漿,就是把採到的血用離心機分層,只要血漿,把紅細胞回輸賣血者,採到的血漿賣給生物製藥公司,可以提煉製成人血白蛋白、球蛋白、干擾素、血小板因子等昂貴藥劑。每次單採都需要先從賣血者抽出800cc滿滿兩大袋的“全血”,經過離心機和淨化室分離後,在將下層的400cc紅細胞回輸,賣血者得到40元到50元,所以賣血者抽掉400cc不會覺得明顯的虛弱和精神不振。
然而,災難就在這看似平常的細節中降臨。至少有三個環節存在著致命的漏洞:
首先是抽完血後剪斷書血管的消毒剪和掐血袋口的消毒鉗,這兩個器械都與抽出來的全血接觸,沾滿鮮血的剪子和鉗子都只是在晚上泡一夜,白天肯定是剛沾過這個人的血又去碰另ㄧ個人的。然後是離心機,普遍採用的離心機裡面被分成12個小鍋,每個小鍋裡放兩袋血。但即使是這樣分隔離心,也非常容易出現血袋被甩破的情況,離心機裡面鮮血淋漓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血站分離員ㄧ般只是把破損嚴重的血袋扔掉,如果血細胞流失不太嚴重則照常操作,在這種情況下,同樣會有沾有別人血液的紅細胞被回輸。由於回輸這種特殊的操作過程,無論是消毒剪、消毒鉗還是離心機,尤其是前兩種器械,為病毒的可能傳播大開其門。
血漿經濟為相關單位謀取暴利,然而操作人員卻連最基本的融血衛生知識都不知道?也或許是上級的官員利益薰心,只管賺錢,什麼都視而不見,以至於造成多數人ㄧ經傳染再傳染而發病,由這可看出官僚主義的腐敗。
按照採血手冊的規定,單採血漿者每次至少要間隔半個月,但這規定如同廢紙。當地記者報導,由於賣血農民太多,村民通常是凌晨三點鐘就來掛號,“去晚了還掛不上號,去的早可以趕上掛兩個號,上午ㄧ針、下午ㄧ針。要麼就是前院抽完趕緊往後院跑再抽一針,或者各抽兩針。(當地人習慣把縣衛生局的血站稱為前院,把人民醫院稱為後院。)採血者也不阻止賣血者ㄧ天賣幾次血。
很長一段時間,在駐馬店、開封、周口、商丘的一些鄉村,賣血成了一種生存狀態。“公路上佔滿了搭車去城裏賣血的村民,像趕集一樣成家成戶地去。對生財無門的農民來說,賣血是個不錯的職業,依靠賣血蓋房取媳婦都不是新鮮事。”然而,沒有衛生常識概念的農民並不知道自己正搭上死亡列車,奔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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