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煙罕至的臨湍寺,猶如大千世界中的一顆沙粒般,落在黑夜的一片寒山寂林裡。白茫茫的大地,所有的聲音彷彿為之凝結。細瘦而乾枯的手指覆著膝蓋上的《法華經》,盤腿而坐的老僧閉上眼,逐漸潛入禪定的境界。剛要入禪時,耳朵尚可聽到衰老形軀緩慢而微薄的呼吸,爐上柴火不時啪啪響聲,以及陳舊寺廟偶爾傳來的嘎然。自進寺院以來,日落後獨自打坐參禪,年輕時血氣飽滿,直至暮年時形容枯稿。春去秋來,過了多少時日,已不復記得,也不再執著記憶什麼了。透著火光,長著細細白眉,面容爬上皺紋的老僧,染上了一些紅潤的氣息。瘦小的身形被黑暗攫在牆上,是個巨大的影子。時間一久,意識逐漸超脫滾滾塵世,他開始浮泛在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那的盡頭是什麼?老僧並不曉得,或許是所謂諸法無我,四大皆空。
名字,其實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凡人所執著的符號。我是我,然我也並非是我。於初入佛門時,方丈賦予他一個法號,斬斷了遁入空門前的一切愛恨與嗔痴。他已不再是過去的他,作個僧人,一眼望去,那是條漫漫長遠,既空寂又探索的道路。
「智通。」人們都是如此呼喚他的。
「智通。」
隔著薄薄的牆板,外頭蒼茫黑夜白雪裡傳來了呼喚他的聲音。
「智通。」
仔細聽,那聲音的來源還在寺廟外盤旋環繞著。忽而左,忽而右,不斷地不斷地在外頭積厚的雪地裡喚著老僧的法號。詭異的怪腔怪調,聲音一陣一陣,微弱而清楚的爬進他的耳朵。火光照耀著耳殼,透顯出血管的顏色,只見耳朵微微顫動一下。原來他已自禪定的境界中拉出歸來,意識又落回到人世,房間裡的呼吸聲開始濁重起來,緩緩地睜開眼,試圖接收來自外界的訊息。
「智通!」
「智通!」
是妖吧。然而智通並不打算理會雪地裡的呼喚者。作了妖便欲一嘗人世情欲苦難的滋味,殊不知做人的一旦看破生死執念,反而羨慕起無意識的山石草木的無為自在。「就隨它去吧!」他想。於是乎,便靜靜地靠在牆壁,默念著手中的經文,伴隨窗外呼喊著淒淒的變化反覆的,他的法號。
只是沒料到,一直到陽光投下窗櫺的那一刻,那聲音才嘎然而止。更沒想到的是,接下來三個夜晚,那聲音總會在相同時分,莫然的出現。那妖怪什麼也不做,只不斷地以尖細的聲音呼喊著「智通」、「智通」…「智通」……「智通」……,一而再,再而三好似意圖打斷他的修行。今夜它又來了!智通闔起窗,更加專注集中意識,然而心思卻又似斷線的念珠般即刻崩落。
他開始發現自己感到不耐。
老僧起身,慢慢地推開房門。隨著房門打開,呼叫的聲音立即停止。外頭什麼東西都沒有,山石、庭院旁的松樹,遠方天際照耀這座白雪山林的弦月,都靜靜的佇立在那,四處毫無妖怪的形跡。面對依舊的山林大地,智通口冒白煙,呼喊道:「喚我什麼事?請進來說吧。」沈默一會之後,萬籟仍然死寂。轉過身走返回席位時,智通剎時停頓了半刻,只因聽聞身後的門開了!嘎—
那東西,約六尺高吧!得要彎著腰才能穿越這扇矮門。張著眼,大口,有付青綠色的面容,身著極黑的皺褶衣衫。初見智通時,朝他合手行禮,擬人動作帶有不自然的生硬。智通望著眼前這名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是惡是善的妖怪,仔細端詳有一會,心想:「已初具人形」,接著丟下句:「冷嗎?若冷便在此處取火吧。」隨即走進房子裡處去。那妖聽了也不答覆,只靜默就坐,智通也盤腿席地念經便是。
「我聞是法音,得所未曾有,心懷大歡喜,疑網皆已除。昔來蒙佛教,不失於大乘,佛音甚希有,能除眾生惱,我已得漏盡,聞亦除憂惱。我處於山谷,或在樹林下,若坐若經行,常思惟是事,嗚呼深自責,云何而自欺?我等亦佛子,同入無漏法,不能於未來,演說無上道…………」《妙蓮法華經.卷二》
隨著老僧《法華經》的和諧頌經聲,那妖眼睛注視著爐火,竟漸顯出被紅焰絢爛所迷惑的陶醉姿態。它的眼睛最後瞌上,一張口張得開開的,就這樣靠在爐火旁鼾然地睡去了。它的樣子,像個經過長途跋涉的遠行旅人,可以看出睡得極為深沈。令人納悉的是,究竟妖怪會作什麼夢呢?
「……今佛覺悟我,言非實滅度,得佛無上慧,爾乃為真滅。」誦經聲忽然停了,智通他抬起頭來,吃力地起身,靜悄悄地細步移身到妖怪身旁。看著這名寂寞沈睡,方才彷彿在尋求人間一絲安慰的妖怪。接著像想到什麼似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拾起擱置一旁的香匙,從溫暖的爐火中取起一匙灰火,然後
傾在那熟睡妖,張大了的嘴巴裡頭!
接下來的畫面彷彿鬧劇一般,只見那妖怪瞬間瞪大雙眼,猛然起身驚呼起來。
「啊!!!!!!!!!」
接著便瘋也似的一路咆哮狂奔出門外去了。在奔出門前,那妖怪還不小心撞到門框,發出「啪」地一聲巨響,差一點跌個大筋斗。還是張著大大的嘴巴,極為驚恐苦痛的逃離這個小房間。留下手持香匙的智通一動也不動的伏在地上,望著妖怪直奔出去的背影,一直到它隱沒在樹林的深處。待返過神來,智通瞧見外頭將沒西山的細小弦月,讓一點光芒照進戶來,這個夜晚即將結束了。
白天,智通在門框邊拾得了木皮一片。原來昨晚來的訪客,是個樹妖啊!手握著那片木皮,想起寺廟後環繞的那片山林,裡頭多得是長年的古松古柏。於是他穿起草鞋,往後山的深山林內尋去。踏在濕軟溜滑的雪地上,樹梢的綠意漸漸有萌發的意味,他嗅出了春天將至的氣息。
越往深林內尋索,樹木就越加高大,幾乎快使人分辨不清方向。在經過一層又一層的樹林之後,智通停下腳步,眼前有的是一棵碩大的青桐木。底下盤根錯節的樹根有一處缺處,顯然是最近才斷缺的,他自懷中取出今早拾起的那片木片貼在缺口比對,發現十分契合。環繞著此棵青桐木,智通接著又發現此樹中間那一節,有個焦黑的凹洞,深約六七寸,裡頭尚有一絲熒熒未殆燼的灰火,他想這個部位便是那名樹妖之嘴吧。智通一手觸摸著現時這個暫時化回原形,無法動彈的寂寞樹妖的外皮紋理,一邊口中輕聲念念有辭。待智通離去時,後頭點燃的火已熊熊地包覆著這個幾乎化為人形的山林樹妖,發出灼熱的溫度。上騰的氣流,以白煙將一點、一點閃耀光輝的粒子飄帶上了天空,最後消沒在寒冬將盡的空氣裡。
它自茫茫天地而來,最後又復歸茫茫天地,想來日後不會再寂寞了。
小說原文:
臨湍寺僧智通,常持《法華經》,入禪晏坐,居寒林寂境,非人跡所至處,經年。忽夜有人環其院呼智通,至曉聲方息。歷三夜,聲侵戶,智通不耐,因應曰:「呼我何事,可入來言也。」有物長六尺餘,皂衣青面,張目巨吻。見僧初亦合手。智通熟視良久,謂曰:「爾寒乎?就此向火。」物乃就坐。智通但唸經。至五更,物為火所醉,因閉目開口,據爐而鼾。智通觀之,乃以香匙舉灰火,置其口中。物大呼,起,至門,若蹷聲。
其寺背山。智通及明視蹷處,得木皮一片。登山尋之,數裡,見大青桐樹,其下凹根,若新缺。僧以木皮附之,合無縫隙。其半,有薪者創成一蹬,深六七寸餘,蓋魁之口,灰火滿其中,光猶熒熒,智通焚之,其怪遂泯。(出自《豔異編續集》)http://greatbook.josephchen.org/GREATBOOK/T00/T09N0262_P0010B24.htm
圖片來源:
http://img.diytrade.com/cdimg/231889/745450/0/1086188537.jpg經文引用出處:
http://greatbook.josephchen.org/筆者的話:
這篇故事的本事,乃是出自宋代洪邁《夷堅志》這本筆記裡。由於筆者手頭上沒有這本書,所以暫且在網路上搜尋《豔異編續集》相似的文章進行改寫。關於這篇故事的主旨,我想各位一定是一頭霧水,甚至我本身對這篇故事所要傳達的,也無法明確的指明出來。實在是因為筆記小說的作者,在寫作的時候,多半抱持著記錄奇聞異事的心態,因此也不會去追根究底去描寫人物的動機。
然而,我還是很喜歡這篇故事的,雖然少了點完整的結尾,但故事細讀之下,還是蠻有它的氛圍的。寂寞的妖怪,與彷彿開妖怪玩笑的僧人。我想,各位讀這篇故事,就以「啊!原來古人也有這樣的故事」的心態去閱讀吧!有些事看看就罷,人生也許會更有閒適自如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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