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初晨的陽光自橡膠遮雨棚透下,地面隱約蒸騰出雜揉各種氣味的悶濕。紛紛雜雜地喧囂如同洪水般充斥著整個菜市場,算是這時擁擠台北城裡最原始,最富涵生命力的地方吧。無論世界如何轉動,股市如何波動,時代如何動盪不安,「飲食男女」猶是血肉之軀無可或缺的,欲望之口等著被填塞,維繫著人生存下去。不同的人生於此交會,他們或爭吵,或談論,或交易,或接觸。人與人之間,流言與流言之間,眾多光怪陸離事件排隊上演,呈現一齣齣悲喜交摻的戲劇:
坐在電線杆下板凳,手執著紙杯發獃的中年男子,思索明日如何瞞過妻子的耳目,好和情婦幽會。
嘴角涎了條口水,坐在輪椅上的失智老人,絕望地被遺留在烈日底下的路旁,看顧他的外傭早已跑去買那一件一佰的廉價女裝。
穿著一襲袈裟的女尼,肅目捧著缽化緣。到了傍晚,她將戴頂假髮,坐上名貴的賓士車,奔向她在人間的極樂世界。
這些都只是一隅。
所有人都如此理直氣壯的活著,相較之下,等會我所要描述的故事,似乎顯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處在這個社會,人們習慣了謊言,習慣了明哲保身,對於改變不了的事情,往往先是氣憤,沮喪於自己的一籌莫展,最末心靈麻痺沈溺於整個大環境冷漠的空氣中。
但,還是麻煩您聽一下吧!……就當午後雷雨時的佐茶,當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傳說。那,我便說了。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個十歲多的男孩,不知小學幾年級,因為他很久沒上學了,實際上他也很久沒返家了。
場景與時間都位於方才的市場。當一個胖女人提著一籃青菜離場時,男孩出現了。起初,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人群的圈,彷彿為他們所吸引,眾人屏息盯著這位坐在籃子內的男孩,以及,躺在他前面的那名殘障男人。男孩不發一言坐在籃子裡,四周貼上「救濟金」、「救救我們」等字樣的板子,籃子四角加了輪子拖行。他右手抱著救助筒,左手拉了條麻繩,繩子的一端就綁在那名躺在地上,雙腳呈不自然蜷曲的殘疾男人的身體。那名殘疾男子,仰天倒在地上,以手肘以杖,用赤裸背部在粗糙的路面摩著,表情糾結地向前爬行,整個背部留下了一條一條印記。頓時,沸沸揚揚的市場如同澆了一盆冷水下來,目光全凝在男孩與殘障男子的身上。在場的幾名婦女,不約而同流露出「真可憐」的那種表情,有的甚至還將臉別過去。有的則以驚訝多於愛憐的態度端詳著,有種「平日無味的生活平添一樁異聞」的那種味道。
「空隆……空隆」救濟筒開始有了回響,丟了一些銅板硬幣,之後還出現紙鈔。孩子仍然面無表情,偶爾把玩一下銅板當作無聊的玩具,反倒前方爬行的男子不斷點頭地表現感激之情。這一大一小便猶如遊行一樣,爬行在冗長道路,兩旁的人群默契地讓出一條道路來。
然而,多數的人心裡都曉得-他們是騙子!
殘廢是假不了的,小孩子年幼是假不了的,但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破綻來。首先,寫著「救救我們」的板子是壓克力製的,上頭的字體還是電腦排版那種工整的字型,此為一不合理之處;第二,這小孩的五官長得和那男人完全不像;第三,早在一個小時之前,詐騙集團將車子開始這來,如同卸貨般把這兩個人丟下來,這個是不由分說的。於是會捐錢的,除了少部份的外來客外,很多都是看了他們「精采表演」,抱持著「這麼辛苦就給他吧!」的那種心態!沿街爬行了一遭,差不多搜集夠一次的捐獻之後,他們便如同蝮蛇一般,悄然地爬進暗巷底去了。
稍加注意四周發現沒人之後,爬行的男子吃力地扶牆坐起,長了付和萎縮的腳不大相稱的黝黑四方臉,帶點看來污髒的鬍渣,公司裡的人喚他作「阿山」。阿山伸手拂去背上的灰沙,把不聽使喚雙腿合併在一起,對孩子說:「猴子,把我香煙拿來。」
那名長了付三角眼的瘦孩子,猴子,愛理不理地將香煙自屁股後的口袋掏出,以手指整一整壓扁香煙後遞男子。阿山不以為意地銜在嘴角,拿了口袋裡的打火機抽將起來,好像是什麼莫大享受的樣子。坐在一旁的猴子低下頭,深深地看著地上排水溝的黑暗,是時,一隻蟑螂自眼前爬過。
「喂!」聲音出自猴子,好似喚排水溝般頭抬也不抬。
「?」阿山狐疑地側過頭來。
「你為什麼會進來公司?」說這話時,猴子將頭埋進自己兩膝之間。
阿山皺眉嘖了一口,抒一團氣後:「幹麼這樣問?」瞥著眼瞧這名十多孩面容蒼白的孩子,猴子頭還埋在膝蓋之間。
「沒事了!」
「沒事了?」阿山嘿嘿笑了笑,露出一口黃黃的牙。接著抓抓頭,往後嘆了口氣道:
「我一出生就是這樣啦!想走也不能走!不做這要做什麼?」說到這,好像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地笑了出來,反而猴子全無笑意。一陣陰涼腐濕的風自巷裡颳起,猴子感覺手臂寒寒涼涼地,撫一撫好像緊縮的毛孔。往上看望晴朗天空,從狹小裝滿鐵窗的巷弄底望去,化得殘破而遙遠。
阿山不經意拍拍旁邊倔強孩子的頭,問他:「啊你呢?你不是台北人吧?你爸媽呢?」
「早死了。」猴子冷靜地拋出這句。阿山似也不感愧咎,靜靜地待他接著說。
猴子挪動下屁股,接著說:「我是南投人,和爺爺住。」
「住台北嗎?」瘦小的男孩搖搖頭。
「逃出來的。我爺爺管得嚴,我想來台北住網友家。……來到這,那白痴沒找到,從爺爺那偷的錢也花光了。每天睡在公園,之後就給陳哥帶進來了。」
聽了猴子這些話後,阿山皺了皺眉頭,也沒說什麼,這和猴子之前合作的上個叔叔不太一樣。他是靠欺騙「愚昧的好人」,來賺取微薄的生活費的「好人」,上個叔叔聽到了,多會私下勸他,要他找機會逃回家去,不要再像他這樣騙人了。
「家還是比較好的。」他大概是這個意思。而阿山的表情,反讓使人讀出「麻煩死了」的嫌惡味道,這點讓猴子不太舒服。
阿山將煙蒂擰在地上丟掉,「走吧!」他說,把繩子套在身上後,「啪-」地一聲仰天躺在地上。猴子把籃子拉來,靈巧地將身軀塞進去,右手拿著救助筒,左手拉起了繩頭,他們又要開始工作了。
在工作的時候,猴子習慣低著頭,想想其他有趣的事情消遣時間(事實上,也稱不上什麼真正有趣的事)。畢竟,他只是個十歲多的孩子,他也想像同年齡的小孩一樣,穿新衣服,去學校上學,交很多同年紀的朋友,假日有爸爸媽媽帶去遊樂園。以前有的在南投跟爺爺住時不能實現,現在看來,更是如同星星一樣遙不可及了。他只希望其他的孩子不要笑他,不要朝他指指點點的,大人不要用好可憐的眼神看他。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就是靠這個吃飯啊!紛多的思慮讓這個孩子的面容變得世故而憂鬱,瞧著前方像條死魚翻出肥大肚子的阿山,猜想阿山應該很習慣別人的同情了吧,自己怎麼這麼笨都習慣不了?或許日子久了,自己也會像他一樣,開始習慣跪在地上,不斷地向施捨的人們叩頭感謝,那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空隆!空隆!」偶爾丟進的銅板,敲擊著他幼小的心靈。嘩啦嘩啦!整個菜市場的人鬧烘烘的,人們好像不懷好意的虎視他。餘光瞄見路旁拉著媽媽手的孩子正在笑他,媽媽趕緊拍孩子的手,叫他別這樣,別看。有種既氣憤又難過又不甘心的感覺,在這名瘦小蒼白孩子的胸腔擴散,他選擇把頭更低下,面容更加冷淡無情。
來台北幾個月了,有時他會躲在背窩裡哭泣。不知道爺爺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四處找他?叔叔阿姨其實對他很好,至少,會讓他上網玩ONLINE GAME,買麥當勞給他吃。而且一直耐心的開導他,不要急著回家,回家會被爺爺打,被爺爺罵,多不自由啊!如果要回家,等叔叔阿姨他們一有空,就會帶他回家了。外面壞人很多,小孩子不要亂跑。要不然,警察也會抓逃家的小孩。雖然他們這麼說,猴子還是好想回家喔!
他想念南投晴空萬里的天空,想念要去上課時走的牛角坑吊橋,想念涼爽的竹林,想念星星比台北車子還多的夜空。只是公司裡的叔叔阿姨盯得好緊,根本找不到機會溜出去,最重要的是,他口袋裡一毛錢也沒有。假如真的逃走了被抓回來,會不會被弄得跟阿山一樣啊?想到這,猴子不敢再想下去了,沮喪地癱坐在籃子裡,任阿山領著爬過人來人往的街道。
自己像是隻被關在籠子裡的猴子。
也許日頭毒辣的緣故,感覺頭皮麻麻的,沈沈的,仰起頭來眼睛昏黑了好一會。天氣好熱,不舒服的他,忍住想要吐的衝動,逼自己強打起精神來。無精打采的猴子以手指揉揉腫脹的太陽穴,或許今天回去得叫阿姨幫他刮莎。忽然間,瞳孔如同看到光芒般為之一亮。瞧見遠遠的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皮膚亮黑嬌小的小女生,那是……他在故鄉的同班同學。他、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巴張得大大的,差點當場揮手大叫了起來。不可置信的捏了大腿一把,好痛!發現那名女孩真的活生生的出現在距離南投不知有多遠的台北,他如同在汪洋中的遇難者碰到一絲希望。
心想:「只要拜託她,我一定能回家的。」正當要離開的瞬間,看見了前面爬行的阿山,阿山仰望著天空,爬啊爬的,使得這個十歲的孩子頓時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阿山一定會阻止我,不讓我去的。」實際上猴子多慮了,以阿山的情況要擋他也擋不住,但還是不免緊張一下。一方面,又很擔心那女孩消失不見,急到都快掉下淚來,好像什麼東西,一直在胸口不斷的躍動,躍動,直直要從喉頭裡蹦出來似的。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這名十歲的孩子手中緊緊握著數枚銅板,而後,
他跑了。
他跑了!像他在鄉下廣大的田間一般快速跑著,他使盡全力的跑著,往那個女孩的方向跑著。在場的所有人的楞住了,大伙都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剛剛還在行乞的孩子,突地要在擁擠的菜市場奔跑起來。瘦弱猴子不顧一切地向前,推倒了一個撐洋傘的婦女,弄翻了一輛腳踏車,眾人驚呼!猴子跑著,他蒼白的臉孔開始紅潤,原本世故漠然的臉開始綻出微笑,即便差點跌倒,鞋子落了,赤腳踏在熱燙的柏油路上,仍不減速度,像是隻被放出籠外的野猴子。
有個善心阿伯著急地對阿山大嚷:「跛腳仔,你囝仔跑啦!」(台語:你兒子跑了)婦女竊竊討論孩子可能瘋了的猜測,不斷的嘖嘖搖頭,彷彿那是極為殘烈可憐的事情,或許她們等等就會捐出今天的買菜錢。然而阿山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凝望天上剛剛飄過去的一片雲朵。
稍稍擺動他不自由的軀肢,自語自語「去追幹麼呢?追又追不到?」他知道,無論猴子要去何方,外人都是阻擋不了的。這個孩子總一天……都是要回到自己的故鄉的。想到這,不禁又想託人為他點枝長壽煙。
然而跑到那時,女孩好像在人潮中消融了似的,全然沒了蹤影。沒有!沒有!猴子向左向右不氣餒地尋找,不斷叫著那名同學的名字,不斷喊著,喊著。逢人便拉著問:「剛剛有沒有看到一個黑黑的、瘦瘦的原住民女孩?她是我同學。有沒有見到一個矮矮的女孩?她是我同學。」猴子在喧鬧的晌午菜市場叫著,使盡吃奶的力氣喊出女孩的名字。現在,「後悔」真的侵蝕了他的理智,幼小混沌的心靈開始逐漸崩解。
外面的世界好多都是假的。網路是騙人的,電視上做的都是騙人的。我知道,我也是個騙子,我是壞孩子。以前在南投被爺爺鎖在家裡面,一直想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直在心裡詛咒「爺爺乾脆死一死算了!」
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爺爺對不起!我以後會乖乖聽聽的你的話。我不會再偷領你的錢了。我不會再不寫作業。我不會再問爸爸媽媽那裡去了?我不會再吵著要去去小人國。我不會再…不會………我想家!!!
想著想著猴子感到懊悔極了!皺了皺鼻頭,因為他的鼻腔猶如被洪水嗆住般難過,眼眶逐漸濕熱又酸澀,只要手一擰鼻子,便簌簌的滾下淚珠落地。猴子嚎啕大哭著,無法控制自己走進人來人往的街道,迷迷糊糊地彎進一條又一條小巷,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唯一意念就是努力的哭泣,努力的在茫茫的人群中找尋。身邊的人眼見這孩子哭得如此傷心,全都議論紛紛地將他圍起來,有善心人蹲下來溫柔地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和媽媽走丟了?要帶他去找警察伯伯,猴子只是怯懦地搖搖頭,甩開那人的手,奔出這個令他害怕的環境。
慢慢的,原先哭泣的猴子,開始地不停地咳嗽起來,可能是中暑加上情緒激動的緣故,使得他一度幾近要昏厥過去。面色像張白紙的他,只能一個人畏縮地蹲在沒有人的騎樓下,安靜而緩慢的喘息。嘴唇一抖一抖地,吃進剛剛流下的鼻涕和淚水。世界好像全靜止在這一刻,他像個受傷的小動物,窩進了自己悲傷的天地裡。
阿山,半個小時後,終於一爬一爬爬到這裡來看到他,仔細看看阿山的手肘都破了皮,沁出血來。見到阿山,猴子的表情還是凝滯著,絲毫紋風不動,眼神徒然全無焦距,給人面對一種空洞的感覺。阿山爬到這裡來的時候,維生的籃子啊!繩子啊!也不知跑那去了!他努力地,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坐到猴子身邊,忍不住抱怨:「吼!好遠喔!」猴子仍是理都不理的把頭埋在手臂裡,對於這世界,他打從心底不再懷抱希望了。真的。
「喂!」這次,是阿山先開口的。「不知道你是為什麼要逃跑啦!你這樣搞麻煩唉!欠扁!」說著,還以拳頭輕敲了猴子頭殼一下。「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知不知道?」原本平靜下來的猴子,好像被按下情緒開關,忍不住咬住嘴唇,無聲的委屈地流起淚來,淚水自漲紅的臉頰滑下,再用髒髒的手掌為自己撫去鼻涕。
是時,阿山在猴子耳邊輕聲提了一句:「等等,我帶你去警察局吧!」
這工作,丟了就算了!
圖片:韓國插畫家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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