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嘗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長久以來,這句話於我,一直都有頗深的感觸。小時候家境不好,為了幫父母的忙,我小時做過許多事:賣過衣服、充當家庭海鮮餐廳的伙計、去菜市場賣炸排骨,或是需要跑警察的流動攤販。(以上都只是從旁協助爸媽的性質)
孔子所謂的賤,其實無關道德。只是就金錢、普遍價值觀念而言。然而對一個國中生來說,處於什麼都可以尷尬的青春期時,家中的職業或多或少令人難以啟齒的,特別當為了逃避警察取諦,往往在眾人面前上演逃命的戲碼。這對愛面子、愛逞強的國中男生來說,是多麼煎熬的一件事。
是時,媽媽受雇於一位老板,賣的是改良後的印度甩餅。那間公司興盛時,老板手下有七八台發財(餐)車流竄於台北市鬧區街頭。每台發財車在台北各自有各自的負責區域,當時媽媽和我最常出現在世貿、敦南誠品一帶。
發財餐車的後門掀開,有一大塊黑色的烘烤鐵板,後面平坦的白鐵工作區上,一鍋鍋各式滋味的醬料排開,旁邊放了一箱特製的麵團。將一塊白皙如脂的方形麵團,利索地搓揉開,而後在空中不斷甩擺開成一張廣大而薄透的餅皮,裡頭抹上芝麻粉或濃郁的肉醬,再摺成一四方形置於鐵板上烘烤。
「滋-嘶」甩餅接觸到鐵板後,發出聲音。一段時間後,我拿起平鏟細細翻面,看著烤好的餅皮,上面已酥烤出金黃色澤的斑點。餅皮裡的香熟的滋味,偷偷地自縫隙中流出來,若有似無地搔動著鼻腔內的嗅覺。
有些時候,客人買餅並非為了滿足口腹之欲,而是視覺上想看甩餅的那種動作姿態。學了一兩個星期,我終於甩出一個又大又薄的餅皮,自豪的很。當著客人的面,大肆地表演起來。現在每當從電視旅遊節目上,看到國外邊拋魚邊唱歌的小販,都會回想起當時年少自己那付神氣的模樣。
作為一名流動攤販,其實是非常不簡單的。雖然不似一般攤販推著車,然而開著餐車的我們,本質上就是攤販、路邊攤。於警察先生的定義,就是直接開張一兩千的罰單。到如今,媽媽總說她的甲狀腺症狀發作,都是那時給嚇出來的。可不是?國中時的我,就算平日穿著制服碰到警察,也會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也因此,我被賦予了一項神聖的任務-把風,在警察趕來開單前,通知媽媽快逃!!!站在前方的我,伸長脖子像是隻長頸鹿看望遠方,每天因熬夜看漫畫導致我視力遽弱。媽媽自工作中抬頭問:「警察來了嗎?」我連忙說:「還沒來,還沒來。」媽媽一看,警察已經在她面前,準備開單了。每次說到這件事時,媽媽總會不由地發笑起來。
時間過得好快,沒想到一眨眼七八年光陰已過去了。那時的我,偶爾會感到一些些惆悵,一些些的不平怨懟。但現在回想,還是滿心感謝先前曾經歷的。雖然假日總是不能同朋友出去玩,也沒有零用錢賣自己想買的東西,但至少我有家人,我有一段不同於其他孩子的過去,有著一付感到豐足的心靈。
才數年的時間,我遭遇了形形色色的面孔。令人憎惡生氣的,令人由衷感謝的,令人燦然微笑的,全都刻蝕在記憶的心版上。印象最深刻的,曾揪在心頭上許久許久,偶爾自心海裡無預警地打開了一點,那股感受便久久揮散不去。
我發現,每當警察來臨,所有攤販如同淪陷般兵荒馬亂地逃亡時,總有個緩慢地逃不去的身影,是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她販冷飲,推著一桶橘色塑膠桶,畏縮地躲在角落。
夏日的陽光,把人行道烤得如同車上的烤盤一般。隔著車窗,坐在車上吹著冷氣的我,望著那名老婦的身影。媽媽將車子駛往不知名的巷弄躲藏,待世貿的警察走後,打算再回去擺攤。
傍晚,世貿展場的人潮逐漸散去了。我無意識地蹲踞在人行道上,撫去臉上、耳後,因汗水蒸發而凝結的白色細小結晶。幾隻討人厭的蒼蠅不斷飛旋騷擾我的腳,只能無力的挪挪雙腿趨趕。其他的攤販一個個都返家去了,媽媽卻還念念不捨地想把最後的數塊餅也賣出去,使我感到生氣又只能無奈。
老婦人緩慢的推著推車走來,媽媽與她便閒聊起來了。
她仔細的端詳我一會:「妳家少爺喔?」媽媽頷頭微笑。
她接著嘆:「好命啊!都這麼大了。」媽媽問她累嗎?要不要請她吃塊餅,不用錢的!老婦人只是搖搖頭,邊說不餓。我爬上前座,扭開廣播後精準而機械式的調動頻率。
她沈默了。媽媽望著眼前的老婦,以平日對外婆寒暄口吻問:「阿姨,妳家住那?」
「就這附近,很近的。」她說。眼神看著地面,喃喃地給問者聽,也說給自己聽。
「阿姨妳幾個小孩?」我聽得出媽媽話中的意思,照理說,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理當在家裡含飴弄孫,不必出來風吹日曬,賺這樣微薄辛苦錢。我把頭巴在車窗上,張耳等待接收她細瑣音量回覆。
「一個女兒。」她笑著說。媽媽說那很好命啊!「不諾!我的命一點也不好。」
她說完這句後,溫溫地道了句:「伊死了十年了。」頓時間,一股寒意從我的手指纏啊繞的上了臂膀,想必媽媽也嚇到了吧!
老婦人塑膠桶所盛的冰塊早已融化殆盡,鐵罐飲料稀落地浮在水面上。媽媽低聲抱歉。她說:「不要緊,不要緊。」將頭上的布帽拿下來煽煽風。怎麼走的呢?話語中盡是婉惜啊!
老婦人一面說著不打緊,可她皺紋的臉上卻開始起了變化。紋理開始重重聚集在眉頭,眼睛卻張得大大的,有東西在裡頭打轉,轉啊轉的,濁濁的淚水便自眼角無聲地流出,沿著被歲月與人生刻畫的皮膚滑下,接著,用自己碎花布手套拭去了眼淚。眼淚像是條安靜的河。
忍不住媽媽擦了擦鼻子,悶悶地問:「阿姨別難過了。妳說給我聽聽,好嗎?我們聊聊,聊聊,會舒服多的。」
她以一種蒼涼虛弱的語氣敘說著一段故事,像一首被月光染色的懷舊老調。她很早,很早就沒了老公了。一直以來,都是和女兒相依為命的。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單獨撫養孩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們的眼光,人們背後的耳語,盡是現實困難之外的另一種傷害。可她咬著牙,好不容易將女兒拉拔成人了。
「伊生作很漂亮,就電視上的明星一般呢!自高中的時候,就常會一堆男生寫情書給伊」她說,臉上彷彿發出些微的光采。
「伊的個性很好強,很打拼的考上了大學。我那時,真的很高興,想說以前的辛苦終於有代價了。伊後來出了社會,還考上了空姐。」傾聽的媽媽,邊聽老婦人說著,一邊讚嘆。
「但,我從來都不知道伊的感情如何?我想欲問,但是卻不知道如何去問。」她說她知道女兒一直以來,都為情所困。原本一個前途光明的女孩,一下子,瘦了好多喔!她開始不出房門,整日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什麼符水、醫生、什麼人勸都沒有問,她只是一個寡母,沒有人可以幫幫她,沒有人可以幫幫這名為了女兒憔悴因而暗自神傷的母親。
「彼時候,我白天出門賺錢,將伊留在家裡休息。有空的時候,就帶伊去看醫生。」她說。
「有一天。」一個句點,自此,她不再接著說下去。老婦人開始顯得焦躁,她嚥了口水,眼神開始失落,沈陷進那段黑洞般的回憶裡,那裡不再有光。
「我一打開門,看見伊趴在地上,地上全是白白的泡沫,伊飲下一罐農藥。」女孩,為了逃避感情上的苦,選擇了肉體上的痛,留給媽媽一輩子的遺憾。她含著淚,喝下床底取出的預先藏好的農藥,灼傷了她的喉嚨。
農藥腐蝕了她的食道,自此,她不能再進食;農藥嗆傷了她的肺,她感到窒息;農藥在她的胃囊裡擴散,逐漸地於胃壁燒出一個洞。
女孩開始不住地嘔出白白的沫子,因為腹部劇烈的痛苦,只能在地上爬行。她或許想求救!或許,在垂死掙扎的同時,心中還在大聲呼喊:「媽媽救我,我好痛-」
老婦人又開始哭了,她的表情皺縮成像核桃一樣渺小,極大的悲傷凝聚在極小的臉上。一時呼吸困難而咳嗽不止,她說:「那孩子最後就倒在門口,朝著門口。我在想伊會不會到最後,還等著我回去救伊呢?」她說這話時,似乎尚在顫抖著。趴在前座的我,聽著聽著,只覺得胸口悶得難受,有種在電視上看到悲劇影片,卻不能轉台的感覺。人生並非戲劇,因為它逼得你不得不正視。
耳朵依稀聽見媽媽細細碎碎的聲響,好像在說:「沒事的,沒事的,阿姨,妳要好好的生活,好好的過下去。」我想,媽媽一定緊緊握著她的手,如同安慰個膽怯的孩子般,不斷的問她如何生活的。
這使我感到既無奈又痛苦,因為她什麼都沒有了,可她的人生還是得過,而她也一個人獨活了這麼多年。如果走到人生最末的一段風景,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那該怎麼辦呢?
可我只是孩子,我的經驗,我的思考,已不足以支撐我應付現實中這種殘酷的問題。即便到現在,二十三歲我心中,仍存活著一個懦弱的孩子,明明有許多的不忍卒睹,卻是無法讓自己提起勇氣面對。
黑暗不知不覺地降臨這座城市,老婦人抹去眼淚。媽媽仍叮嚀她,要好好過啊!要好好地照顧自己!有空時,多來這同她說說話啊!老婦人淡淡一笑說:「會的。多謝妳!」臨走前,自早已不冰的塑膠桶內,拿出了一罐柳橙汁予我。我望著媽媽,不知該做何反應,特別是聽完剛剛的身世後。
「阿婆給你,就收下吧!」媽說。
手中緊握著那罐果汁,不知為何,手心卻感知到些些涼冷。我的瞳仁望著老婦人在黑夜中推著推車離開的背影,慢慢的,慢慢的,那身影漸小漸淡。慢慢的,我已分不出那是她的身影,或是漆黑的夜色了。
(插圖:韓國插畫家Sa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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