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圖,放輕鬆,也許只是你同學在惡作劇」姊姊看我拿起話筒的手不禁顫抖。
怎能不抖?如果是謊話,那也太過真實。明明剛剛那一刻,我清楚地聽到臭皮的哭聲、吸鼻涕聲,我依稀可以聽到他不安的心跳、他的躁動,是誰能訓練出這種演技,對於一個才讀國小三年級的男生而言。但是,我仍要打從心底相信這些都是騙人的。
沒錯,這些都是騙人的。
當我拿起話筒時,頓時覺得它的重量重得不堪我能負荷,將話筒牢牢地貼緊耳朵。此刻的我,早已滿頭大汗。奇怪,現在不是夏天嗎?怎麼身上的汗都是格外的冰冷?仍可聽見夏蟲鳴叫,難道都是幻覺?
手指緩慢地,按壓著鍵盤。在旁陪著我的姊姊,不時拍拍我的背。呼吸沈重,喉頭彷彿卡了塊魚骨,氣息不能順暢的我,仔細接收耳筒裡的撥話聲,好像在等待某個不知名的裁決。撥話聲挾雜著脈動,在一旁的姊姊也在著急。電話的另一端……通了。
「喂!」打給臭皮家的電話,一個中年婦人接的,應該是他媽媽!
「呃……阿姨好,我是徐正圖,請問阿淳(臭皮的小名)在嗎?」
「在、在,那孩子今天去他朋友家之後,就哭哭啼啼的回來了。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問了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麼。」那一頭有個遠方聲音傳來「媽~電話給我啦!」「好啦!好啦!說著說著你又哭了!男孩子還那麼愛哭。」
「喂!阿圖,我真的沒有騙你,我今天去我朋友家,也就是飯桶他表哥家」從比先前鎮定的聲音中,還是可以察覺濃濃鼻音。
「嗯」
「他表哥說……星期六那天下午,飯桶他去玩水……的時候,被淹死了,就在星期六那天的下午。」
「嗯」
「那天他和四個朋友,去其中某一個人家古厝玩,不遠的地方有一條河。那條河真的,真的很淺,再深也不到我們的腰。天氣很熱,所以他們穿一條短褲就下水了。」
「本來飯桶他沒要下水的,但是不知道誰叫他下來,他煩不過,就還是去玩水了。」
「別人看他游著游著,愈游愈游出去,就跟他說:『喂!飯桶,別游那麼遠!』。他只是回頭說:『我要游到美國找我媽媽,我媽媽帶著我弟去美國了!如果一直朝那邊游下去,是不是就能見到她了!』其他人只是笑他神經病,他們全不當一回事。留他一個人在那裡打水,潛到水裡頭過了好一會才又浮出來。」
「然後呢?」
「之後,大家各玩各的,直到雨要下了!大家都上了岸,才發現飯桶他不見了!」臭皮的聲音激動了起來。
「他們先是在河邊四處找找,不管是草叢、大石頭旁,還是走回他們原來走的那條柏油路……他們都找不到。可是雨已經下下來,而且越來越大了!所以他們就很緊張的找大人們來找,只留下一個人在那裡等他回來。」
「附近的大人全來了,過不久,救難隊的人也來了。全為了找他。」
「到了快黃昏時,他們在那條河的下游,找到卡在石縫裡的他」
我該說些什麼呢?
「據飯桶的表哥說,他奶奶去的時候哭得好傷心好傷心。趴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幫他搓手,跟他說:『我的乖孫啊!緊起來啊!阿嬤不甘,緊起來跟阿嬤回去。』別人跟她說叫她別這樣,她卻好像聽不進去,只是一直在他的耳邊說話」
耳朵整個鬧烘烘的,可不可以把電扇關掉,我好冷,好冷。
「也難怪他阿嬤這樣,因為他表哥說他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聽說他媽是跟她的初戀情人跑了,走得時候只有拍拍他的頭,就抱著他還在吃奶的弟弟走了。之後,他的爸爸就一直對他很壞,好像是在怪他當時為什麼不會叫大人來,只有他奶奶護著他。」
我似乎可以想見躲在阿嬤身後,以懷疑的眼神看這世界的飯桶。
「他的阿嬤就這樣一直哭,哭著哭著他飯桶他爸就來了。」
「本來以為他會哭著跑過來的,但是他卻沒有,看來一付醉醺醺的樣子,好像是剛從朋友那喝完酒的樣子。他來了,先是蹲下去看看飯桶,停了好一會。」接下來臭皮說的話,令我嚇到了,怎麼會這樣?
「他打他,很用力的打他。罵了句『幹!叫你別玩水你偏偏不聽,害你爸以後死沒人送! 』所有人都嚇到了。」
你有沒有人性啊?兒子都死了,你還打他,我的乖孫啊!我的乖孫啊!
幹!幹!你爸比你擱卡不甘願……。
還我的乖孫來!伊在生時,你都沒乎伊過一工好日子。嗚!噁~~咳咳~我的乖孫啊!
巴掌打在早已冰冷的濕漉漉的少年屍體身上,啪啪聲響徹整個山谷。少年的軀體,透著宛如白紙的雪色,雨水下啊下的落在早已濕透的身上。
夠了啦!不要再打了,我們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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