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城市有它的生命與靈氣,也有浮華與墮落,文化與野蠻。每個人都跟他所居住的城市互成一氣。
城市的故事,像是自己的經歷,誰走入誰的記憶中,難以分辨。
每走過一個城市,內心總有一股波瀾,有時興奮,有時沉重。
離開住地遠遊,其實大多數原因是為了尋找自己內心的城市。
後來讀道卡爾維諾寫的《看不見的城市》,才恍然大悟。城市不只是名字,也是符號、象徵、迫害、戰爭、藝術、文明,城市本身就是有機的生命體。
走入布拉格,感覺如此;離開時,感覺更深。事實上,我自己從未感覺離開過。這個城市,不在地球村裡,卻無所不在。閱讀時,卡夫卡在《審判》中現身了;讀著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週遭的吵雜引出老子的《道德經》: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在喧嘩眾聲中,傾聽內在的孤獨與沉默,超越人聲的嘈雜,便能獲致寧靜。赫拉巴爾說。
布拉格以這種型態與我對話。
我尋找它神秘的城市巷道,它拋給我接踵而來的疑問。
『我們的邂逅,只是為了增加離開後想念的必然掙扎。』
當我離開布拉格時,只能留下這句錐心刺骨之寄語!即使下次再相聚,或許在下一個春季,甚至於無數個夏天之後,我只想拉長時空,才知道迷戀布拉格的刻度有多深。雖然只是六天七夜的短暫相聚,整理行李時,塞了一堆有關布拉格的書籍,有文學的,有攝影詩集,也有歌劇交響樂,以及整個充滿的布拉格感覺的情緒。怎麼也撥不掉身上莫札特的音符,以及眼簾底中的新古典建築,尖聳的歌德式塔頂,將我們之間的迷離深情與天使之間靠得更近。
幾百年後,我和莫札特同樣來到了這座古城,美得無法忘情,卻也令人感傷。幾世紀前,前來尋求經濟支援的音樂神童,將他的作品呈現給接納他的城市,布拉格的群眾以劇院及劇中人物雕像回報他的藝術才華,也使維也納的音樂生命延長到這異鄉的國度。即使隔著幾百年看他天才的苦痛與喜悅,也一樣的感到苦痛與喜悅。整座城的巷道,盛傳著『費加洛的婚禮』及『唐喬凡尼』的歌劇,瀰漫著莫札特最後的彌撒曲,也許還夾雜著波希米亞人浪漫,幾百年後亦如它的彩繪水晶,浪漫如從前。我們是否錯過了這場糾葛,一場如此典型的布拉格色彩,藝術在街頭流浪,也在金碧輝煌的劇院裏,盛裝上演著?
『換一個時空好嗎?怎麼過都是一生,想起這個,更是心焦不已。』
想起年少輕狂時代寫的句子,使我更相信這份時空交錯的情愫,原來早在千百年前相同的廣場中,我們曾經以詩人的句子,在奔騰而過的馬蹄聲中,穿過千層叢林,入城而來,交換了彼此內心深處的靈魂;這一切依然與夢境一般,如此熟悉,卻又陌生非常,直到無意間在雜誌上看到攝影家卡娜的黑白攝影作品時,我的夢境般的幻象驟然被中斷,陷入一種恍惚中,竟有一種解脫,一種展翅翱翔的自由,宛如逝水年華,如水逝去。
照片中的一座空曠挑高的劇院裏,一對男女婆娑起舞,旁邊只剩下尚未收拾乾淨的雜物,沒有亮麗樂隊的伴奏,沒有掛滿晶亮項鍊的熙攘人群。整幅咖啡復古的深邃色調沉穩的張開它的死寂,沒有色彩,沒有聲音的照片,卻湧出多少落寞,無比失落的吶喊!喊出布拉格鐵幕年代的隔絕,與現代的荒謬,在時間的年輪裡,努力刻劃自己的痕跡,也深也痛,卻又是熟識的傷痕。我繼續尋找沒有色彩的年代,重新走過布拉格走過的空白,重新認識你尚存的最後風華。
生活中,不只有路過或著過一個城市。跟我們自己有關係的城市,我們又能記得它的面貌,或者那種感覺,曾經有過的接觸,深刻得無法忘懷?即使到了不同城市,在內心縈迴不去的衝擊,依舊是心中的城市,即使它不是自己的故鄉,甚至連語言、文字招牌都無法解讀的陌生城市。布拉格,即使在黑色鐵幕時期,也知道收斂自己輝煌的色彩。
我來欣賞它,閱讀它。它卻像影子跟隨著自己,一回頭看到的是陌生又熟悉的影像,每次都給自己另一種注解。
上◎布拉格舊廣場夜景
下◎Dana Kyndrova的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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