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剛滿二歲,無力反抗大人的紛擾的世界,與我開始過著另外一種破裂卻相依為命的生活。
剛分居的前些月裡,有日清晨上班途中,她坐在我大腿上,望著酷熱的仲夏天空,窗外車水馬龍,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忽然,她抬起那濃密的睫毛,瞪著大眼問我:『媽媽,妳不喜歡爸爸了?』我無言以對。
三歲不到,有次她受罰。落一下手,掉一滴淚。她一直在飲泣,看我也掉淚,輕輕問:『媽媽,是妳打我,妳為甚麼哭?』『因為妳是我的心肝寶貝,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打妳一下,我也痛一次,所以哭…』她沉默不語。晚上哄她上床後,聽見她對著陪她睡的娃娃說:『妳也要聽話喔…不然我打妳…那妳哭…我也會哭哭唷…』
滿三歲那天,我向褓母請假,帶她搭飛機,陪我出差到南部。那天我們倆刻意打扮,我一身黑衣白裙,她白上衣小蓬裙,紮兩個小辮子。她興奮的不肯在飛機上坐下,空中小姐親切的要:『妹妹,乖,坐好喔,飛機要起飛囉…』她張著大眼,也很大聲問:『阿姨,妳會開飛機?飛機會掉下來嗎?』回家後,褓母阿姨問她:『妳在飛機上,看到甚麼呀?』她跳躍不定直說:『好多好多雲喔…還有烏龜呀…魚呀…』
從小鬼靈精怪,察言觀色能力超強。問她:『小小腦袋瓜裡到底裝些啥東西,在想甚麼呢?』她慢條斯理回答:『飯飯呀…大便便呀…菜菜呀…』
開始上小學,有夜兩人散步巷口,她牽著我的手說:『媽媽,我將來長大要離家出走…』我大吃一驚,連忙問是啥原因。她說:『妳都沒有愛的教育…』『那你要幾歲離家出走?』『很大的時候囉。』『不行!妳要走,現在就走,我才不要把妳養大了,妳就離開…』『耶,可是媽媽,我是兒童,不可以離家出走…』嗯,知道就好。
在學校交了新朋友,週日清晨我賴床,躲在被窩裡聽著她躺在我身邊與新朋友講電話。『我呀,我屬老鼠呀!妳呢?喔!妳屬牛?嗯嗯,我媽呀?我媽大概屬鳥吧…妳等等,我問問…』哈哈哈,笑到跌出床下。
七歲那年,在家裡設立公司。她要求擔任總經理的職務。我連哄帶騙希望她先擔任『秘書』即可。她搖頭說:『秘書沒有派頭,要當總經理才好…』『喔,妳錯了,總經理所有的行程都是經過秘書決定或是過濾的喔…總經理要去哪裡,都要問秘書的呢…』結果,欣然接受,嚴格把關所有我的來電與去向,盡忠職守。
同年毅然決然將公司搬遷進駐世貿。她完全不能接受公司新進一位姐姐也是秘書。堅持要求與「秘書姐姐」見面,只見她站在新秘書前,仰著頭對她交代說:『我告訴妳喔,妳不可以遲到,我媽最討厭人家不準時…還有…』然後轉頭問:『媽媽,那我以後做甚麼工作?』『妳負責家裡的秘書工作囉。』兩天後,她來電聲稱已辭職,因為家裡再沒有人找總經理了。
同年手機開始盛行,我裝機唯一原因只為了她方便找到我。可是有天回到家,她大聲哭泣:『媽媽,妳帶電話,要接啦!電話裡面有一阿姨說,妳可能是未開機,或是收不到訊號,請稍後再撥…我叫她跟妳講…要妳開機…她卻一直重複講不停…那妳帶手機做甚麼?為甚麼不開機…』
八歲那年,夜晚要睡前,照例親親她的小肥手,陪她聊聊天。順口問她:『在學校裡,小朋友會笑妳沒和爸爸住?有困擾嗎?』她睜大眼睛說:『不會呀,其實我比有爸爸媽媽的小朋友還要強耶。他們有爸爸媽媽陪,都不寫功課,妳都沒有陪我,我功課照樣寫得好好的…妳不要擔心我…』順便還數落我?
有次時間沒配好,趕不及到家給她開門,害她可憐的站在門口大哭起來。三樓許媽媽好心探頭,接她進去,她仍然哭個不停,許媽媽問她:『已經進來了,還哭呀?』『可是我媽媽還沒有回來,那晚上誰煮飯給我吃?』『妳就在我家吃囉!』立即破涕為笑,危機解除。
九歲那年,我愁苦著,友人邀約前往他們公司對新進員工作工作經驗講習。她問我:『媽媽,妳做生意多久了?』『十四年囉!』『那妳講十四天內的事情好了,哪裡有辦法講十四年…』很好,有概念。
十歲生日隔天早上,我幫她梳頭髮準備上學。她說:『媽媽,妳知道昨天我的生日蛋糕,我許甚麼願望?』『不知道哇,是甚麼?』『我希望妳和爸爸可以再結婚…』我跌坐床上,涔涔淚下,她突然抱住我,拍著我的背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每次都哭哭…』
十一歲那年,有天她很嚴肅地問我:『媽媽,妳最喜歡誰?』
『Sweetie,當然是妳囉!』
『不對,媽媽,妳要先喜歡妳自己…
妳連自己都不喜歡,怎麼可能喜歡別人…』
十二歲就獨自出國當『小留學生』去了。
十五歲那年對我說:『媽媽,謝謝妳讓我出國…』
十六歲那年說『妳本來就是勇敢的媽媽…』
十七歲那年『媽媽,我不能這樣自私,如果真的有好的人…妳結婚吧…』
十八歲那年『媽媽,妳真的快樂嗎?』
連續問了三遍,在我離婚獨立撫養她十七年後,很放心地答應把我嫁掉了…
那一句 ─ 『您快樂嗎?』是十七年中的堅持後,最大的安慰。
記於 2006/02/15 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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