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儂儂顯得格外安靜,說話聲音略顯無力,幾乎聽不清楚她的回答。要跨進海關時候,突然緊緊抱著我,感覺到她身體輕輕地斷續地抽動著,親吻她的臉頰我是仰著頭,那一雙大眼睛閃爍不停轉動,就在準備轉身剎那,瞥見她原本美麗的臉龐瞬間扭曲起來,滿臉通紅,抿著嘴唇,嗚嗚地哭出聲音來,眼淚斗大顆潸然而下,一時之間千萬的不捨瞬間洶湧傾出,緊緊擁她入懷,安慰她別哭。那一張哭喪扭曲的臉蛋,即使已經回到家了,走筆此刻想來心痛的痛還是這樣深切,淚水就在眼眶裡轉來又轉去。
很快地今年七月,儂儂在雪梨就住滿十一年。偶而會有一絲念頭閃過,擔心再一轉眼,她對雪梨的了解,將遠超過台灣,甚至是她的出生地 ─ 台北。
中文,她還能讀、能看,也寫一手好字,就算再怎樣不喜歡這不屬於自己國家的國家,她還是用「外國人」的邏輯思考,用「外國人」的語言交通,守著「外國人」的國規國法。她弄不清楚台北的東南西北方向,卻習以為常地學會「外國人」的方式,利用那本厚厚地詳細導覽地圖,自己搭火車公車在雪梨四處去,甚至更遠。
十一個年頭,我從來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這個看似寧靜悠閒的大城市裡,該搭的地鐵、公車或是火車,去尋覓她想要看的書、買的衣服、吃的菜餚或是朋友。儂儂剛去的時候,我不免憂心忡忡,百思不解幾次好奇地問 ─ 她會輕描淡寫回應說是「自己想辦法呀…」不然,就是揚揚那對濃密的睫毛不屑地說「朋友帶我囉…」。後來才暸解,事實上,她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摸索出來的。清淡以對,純粹不想教我擔心罷了。
好久以前的那年她十二歲不滿就隻身前往雪梨讀書。在Home Stay家庭住了五、六年,十七、八歲那年搬出來自己租屋。每回給我新的地址,都讓人暗自心痛許久許久。我從來沒能幫她找房子、搬家,更談不上幫忙整理。好多的日子,在電話裡,可以感受她的無助、寂寞以及不說的委屈,做媽媽的只能盡量用電話陪她,直到她說「可以了」才掛上電話,卻怎樣都不讓她知道,早已因內咎自責而淚流滿面的媽媽,加倍心疼著她的疼,反覆不捨著她的煩。
慢慢地長大了,去雪梨探望她時候,她會帶上那本翻得略嫌破舊的地圖,牽著我的手,幫我買好車票,指導我上車下車,熟練地在大街小巷竄流,無非就是等我來時,要介紹一家「超可愛的小店」、「好好吃的Wagyu Beef」或是「可愛到不行的一件衣服」給我瞧瞧。她會不停數落著「這個國家」許多的不是;她會很用力地糾正許多「不入其境,不明其情」的觀光客;她很清楚地解釋這裡的法律是怎樣定;很透徹的敘說這裡的人們是如何的生活;當她說著為了尋找租屋,吃盡「經紀公司」的排頭、羞辱時候,身為母的恨不能化身現場,替她擋掉任何來自既壯大又肥胖的白澳人咄咄逼人輕蔑的口氣。
今年七月份她要滿二十三歲了。前年回台北時候,我用了幾天時間教會她開車。台北的駕駛在左邊,行進靠右邊,雖然在台北街頭「試車」幾回,有驚無險,技術需要多磨鍊,經驗當然不足。但是對於駕駛態度與行車規矩,內舉不避親,身為教練的我,心裡算是滿意,嘴裡沒說,是因為相信諒她回雪梨後,絕不敢在完全不同方向的與不識路的雪梨市區開車。
那天一大早,女兒依照基督徒「習俗」,準備與我參加既是網友也是教會師母的主日聚會,但是區域好像很遠,車程需要一個多小時。向友人借來的小車,行進穿梭在週日市區街道上時候,忍不住遮住眼睛,絕不是因為儂儂開車技術教人心驚肉跳,而是雪梨的朝陽像似金黃刀劍般灑落下來,因此作勢想要躲避。出門前還安靜端詳她研究地圖的模樣,心裡有種酸楚感覺,憐惜我的小女兒已經這般樣大了,大到能夠開車帶著老媽去她連自己都陌生的區域。
車子熟練穩妥地穿過市區,進入隧道轉上快速道路,沿途她如數家珍介紹不同地區環境,母女倆說說笑笑,沿途數不清更看不明的地名,叫我這外來客眼花撩亂,她卻篤定地按著路標,順利抵達Epping時候,我忍不住脫口讚美:「Sweetie,妳怎麼這樣厲害,居然會開這樣複雜的路…」能進入大地區,但是區內的各條小徑路名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見她停在路邊,不停翻閱地圖,抬起頭左瞧右望,輕呼一聲「知道了…」
我的感動與驕傲情緒,從一上路已悄然萌芽,而在車子轉入George St.Epping遠遠看見教會的十字架高掛時候,感謝上帝,此時亢奮的情緒達到最高點。一整天,毫無降溫的意念。
記於 探望女兒回台北的飛機經濟艙24G上 2007/04/04 04:46pm (我的手提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