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媽媽過世那天起，我便拒絕去數算日子的流失，刻意地對母親走的那天失去記憶。一直到今天，始終不願意去了解，「媽媽，您到底離開我、離開您的孩子們多久了？」母親過世後的前幾年，經常在夢中，看見年輕時候的媽媽，一樣開著嗓門呼叫孩子們的名字，一樣動作俐落冷靜地處理事情。每每夢中醒來，總是努力地把夢境清楚再回憶一遍，深怕一清醒後，忘記了媽媽在夢裡說的話，做的事。
我非常想念母親，即便媽媽過世那麼多年後，好幾次毫無意識下，竟還會突然的一個念頭下，伸出手想撥電話給媽媽，準備跟媽媽分享心事。
今年都四十幾歲為人母的我，離婚十幾年帶著一個二歲的女兒，時常想起，媽媽在臨終前的叮嚀，「要勇敢把孩子帶好！」。心頭的悸動，就趨之不散，記住媽媽的話，只能牙根一咬，再往前走一段吧。可惜，我沒有媽媽偉大、勇敢的千萬分之一，我相信像媽媽這樣的人，世上應該也不多的。
因為，媽媽在三十二歲那年初夏夜，面臨了34歲的爸爸，突發心臟麻痺瘁死，從此，獨力拉拔了五個稚齡孩童，一路走過了三十二個年頭。
當時，大哥九歲；二哥六歲；我五歲；弟弟四歲，么妹也不過尚在襁褓中。記憶中，那時候，媽媽一直在哭，像懂事的小孩般也安靜地陪坐旁邊哭著；還有印象是，圓股股眼睛盯著媽媽看，很想告訴他：「媽媽不要哭，您為甚麼哭呢？」可惜，我不敢。因為，從此以後，在我整個幼年的印象中，媽媽不曾再對我笑過。
媽媽用非常嚴格的方式管教我們的童年，只要稍有不慎，惹惱他，重則一頓毒打；輕則罰跪到站不起來。媽媽相信「嚴師出高徒」，教條式的家規，讓天性頑皮又倔強的我，從小彷彿一直在受藤條抽打著，而我也總是在哭；和媽媽的關係，疏離感多於親情的黏膩。
小時候，媽媽很忙碌，經常早出晚歸，大哥是媽媽指定家中指揮者代理人，大哥其實也是小小年紀，卻要帶著我們四個小的，然而，大哥卻承襲了媽媽的作風，媽媽不在時，還是我首當其衝被體罰。因此，小時候的我，總是悶悶不樂。而我又常在夜裡，聽見媽媽獨自在院子裡，用紙扇拍打蚊子的聲音到深夜，小小年紀地我，似乎能稍稍體會出媽媽也不快樂。我就會悄悄地溜下床，小心翼翼陪著他。還猶記得，多渴望媽媽能講一段故事給我聽呢，然而，媽媽總是說他最不會講故事而打發我上床睡覺去。
還好，我天生樂觀，不記仇，好幾次才剛被打，眼淚都還沒乾，又跑去纏著媽媽訴說學校趣事。因為，媽媽是我的天，我的神，我眼中的強人；媽媽嗓門很大，罵人聲音宏亮又持久；媽媽力氣很足，家中的大小事，內外事一人獨挑；
媽媽很有責任，他始終獨力一人拉拔我們，一個也沒送走；媽媽手很巧，繡得一手娟細的荷花鴛鴦枕頭套，畫的圖更讓我懷念至今；媽媽很聰明，常常巧思改造家具結構，花藝盆栽、寵物全養在小小院子裡；媽媽很正義，「吃人一斤，一定要還人四兩」的原則至今餘音繞樑，不敢忘；媽媽很會賺錢，開了一間小油店舖，小本經營卻車水馬龍的；媽媽很節省，一直到過世後，還找到整齊折放於抽屜內的絲襪，竟然還縫補過的；媽媽很愛乾淨，以前鄰居老是說，我們家的地板，麻薯掉落撿起來一樣可以吃，因為不沾灰囉；媽媽很漂亮，美麗的臉龐下有一股傲氣，嘴唇微俏更顯堅強性格；媽媽很忠貞，一生守候與父親婚姻的承諾，終生未再嫁；媽媽很勇敢，我從來不知道，媽媽怕甚麼過；
媽媽很獨立，孩子長大後各自分飛的日子中，他總是守著電視，成了道地的「電視媽媽」；最讓我們五個孩子佩服地是，媽媽的手，是無敵鐵金剛般不怕燙，總是兩手一抓，熱騰騰地鍋子就上桌。而最讓我不能置信的是，媽媽怎麼會生病？媽媽從不生病的，我不記得媽媽生病或是感冒過。
有一天，媽媽突然感冒了，一直無法痊癒，大哥二哥及弟弟，帶著他四處求醫。最後，媽媽真的不再能起身。那年，媽媽也不過才剛過六十三歲生日，醫生宣佈媽媽的肺結核轉變成肺癌，並且惡化擴散成為骨癌了。生病中的媽媽，身體日漸孱弱，心中卻明白而更發堅強，安排後一切事宜，交代每個孩子，不可思議地數算自己即將的日子。看在我們孩子眼中，常常忍不住，在他面前淚流滿面，希望媽媽能再努力一點；媽媽卻總是無力搖搖手說，「不行了，這次不行了。」
沒有得到媽媽呵護的我，早在讀完台中女中就離家就業去了，年紀輕輕我即拎著小行李，一個人跑到台北貿易公司上班；幻想著屬於自己的家，所以也早早在二十四歲就結婚；結婚時候，媽媽可是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而我也一手全包，請媽媽上台北當現成的丈母娘，因為我連媽媽的禮服首飾鞋襪全備妥。
無奈婚姻短暫四年離婚收場，媽媽對我更是不諒解；好長一段時間不與我們母女來往。對於一生堅守著對丈夫忠貞的媽媽，是不能原諒叛逆女兒的離婚行徑。此時，我們母女的關係，可說是冰冷到了極點；我自己也不能諒解媽媽對我的無情、冷淡。
一直到，一九九二年小舅舅血癌過世，我才驚覺生命的渺小與脆弱；我思想長久，打了一通電話跟媽媽說：「媽呀，我很愛您，從今以後，您說甚麼都對，我不再惹您生氣了！」而我做到了。從那一天起，我每天一定一通電話給媽媽，即使是短短幾分鐘，總是問候他今天好嗎？今天煮甚麼吃的？看了哪一段連續劇？一直持續著直到他老人家過世。
辦完媽媽喪事回到台北工作崗位，靜下心來後驚覺，我的「天」，我的「神」不在了；沒有人會再接我喊媽媽的電話了；不會再有人嘮嘮叨叨地唸懶呀的了。此後常常夜裡夢醒，汗流浹背，心跳快速，呼吸急促；思念媽媽的心情，連白天都無法靜心上班工作。此時我，了解到媽媽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在我心中，其實對媽媽的依賴有多深。我不相信世上還有人能像媽媽一般勇敢堅強執著；媽媽不在了，以後我要如何是好？我心中惶恐，害怕，所以四處求神拜佛，抽籤算命；一直到一次機會，試試到教會去拜拜；竟然，在教會的詩歌中，我得到了釋放，邊唱詩歌邊流淚；回家後，我跪地向媽媽禱告：「媽媽，謝謝您讓我找到慰藉；讓我的心從此平安喜樂，不再喪膽懼怕；因為我找到另外一位救主；讓祂從今而後成為我的天、我的神。」在一九九五年底我成為基督徒。
媽媽的力量始終在我們的家中沒有散去；感謝大哥大嫂的寬容，一直照顧關心著，我們這群已經長大又各自成家立業的弟妹。經常地，大哥一聲令下，全家各自攜家帶眷地回到大哥家聚餐。看到二哥與弟弟因為晚婚，小朋友都還很小，卻可愛又活潑，在家中嬉鬧聲不斷，吵鬧不休。大夥兒口裡不說，心中都有一個相同的念頭 ─ 要是媽在，看到這幾個小的，這麼可愛漂亮，一定會再努力多活幾年的…．
其實我知道，媽媽的忌日快到了，卻真的不清楚到底幾年了？只知道好多年來，農曆的生日不再有人打電話跟我說：「耶，生日囉，快樂喔！」每一次，談及媽媽，雖不至於熱淚盈眶，心裡面的翻攪，喉頭間的哽噎，總也要深呼吸好幾回合才能平復。祈求天上的父神，保守媽媽不滅的靈魂，讓媽媽與您同在，讓媽媽在病中時疼痛的肉身早已消失，從此神仙般的平安喜樂。
謹以此篇獻給我偉大、辛苦、堅強、勇敢一生的母親 朱羅嬌
大女兒 2002年母親節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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