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能擁有幾個五十!
五十元?那太容易,連現在的孩子都看不上眼的金額,在此不浪費時間;五十個認識的人,應該也不難,只是要有五十位至親良友,可就難一點點哪;因為現在的人們可以為了與我們毫不相干的某某人,因理念不同或是政黨顏色不調和,而大動肝火,甚至大打出手,最後反目成仇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但是五十個『年』,我想,不一定人人能擁有幾個吧!人們大部分在完成第一個50年的時候,應該集智慧與經歷於一身,準備開始好好過此生。然而,太少人可以擁有兩個以上的五十年吧。
他們的那一個五十年紀念日,我有幸參與,備感榮焉,特此紀錄心情。
話說民國四十四年(西元一九五五)的夏天,我還未出生,一群莘莘學子,從台中的『台灣省立農學院』畢業。也是該校第六屆的畢業典禮。總共有六個科系,畢業的學生分別是森林系三十二人,農業化學系三十五人,植物病蟲害系十二人,農業經濟學四十六人,園藝系十人,加上農藝系二十八人,總數也不過是一六三人。據說四十年代初台中,放眼望去矮屋農舍,稻田一畝接一畝。當時並沒有聯考制度,大學階級的考試,第一個選擇是台大應試,考上哪一科系就進入就讀。外子說:『我沒有考上台大,是因為選擇了最難的─ 醫學系。而且落榜了…只好再去…』做第二個選擇,也就是台中的農學院或是工學院應試。事實上,當時能選擇的也真的不多。他們是在被遍地的農田包圍,泥地小徑格局中,一排排瓦頂木牆的平房裡,完成當時的大學學業。『台灣省立農學院』也就是現在的中興大學農藝系。
三十年代,台灣剛脫離日本殖民,光復後由國民政府接手,百廢殆興,此時的台灣普遍貧瘠,以農業為主,多數家庭生養眾多,卻無力栽培孩子讀書,農家子弟青春期一到,即表示成人,男孩不是下田幫忙農務,就是遠離家鄉到城市去找工作貼補家用,照顧弟小,即便是書讀得好的,也總是半工半讀或是家務學業兩相兼顧下,艱苦完成;而女兒家境好的,可能早早嫁人;差點的恐怕下田或是出外打工養家也數正常。能在日據時代唸完小學,約略知道粗略日文基礎以及簡單漢文,已經算是家裡的「有讀書的人」了。
『最高學府』?可能很多人都曾被長輩敲額頭說是:『睏矇睏,甭通眠夢。』而這一群畢業生,驪歌唱完,或當兵或就業各奔前程。可以想像,那年代『大學生』回到家鄉,老遠就聽見家門曬穀場上的人聲與鞭炮聲鼎沸;筵席擺上數桌,免不了宴請前來慶賀的厝邊隔壁,到這時候『光宗耀祖』的重責大任已完成一半。據說那時候,有大學文憑等於擁有『鐵飯票』一張,幾乎輕鬆進入公家機關,只要謹守紀律,靈活矯捷,平步青雲,一輩子吃穿不愁。再者,這時候左右鄰居的七嬸八婆,鎮日排迴堂前,隨身攜帶的良家閨女照片,掏出就是一疊,條件之優渥,任君選擇,包君滿意。
這群農藝系的同學裡面,有一位在教書一年、工作兩三年後,還是選擇出國繼續深造的,是我現在的外子。據說他們班上有兩位是博士級,一位是就業後國家栽培,而外子是靠申請獎學金苦讀完成的。對於在那個年頭裡,獨具慧心兼具智慧、勇氣與毅力,能看到更遠處、思想更宏觀,並且在家境無法接濟的情況,憑著獎學金以及打工僅有的積蓄,刻苦讀書的清寒留學生,打從心裡佩服,相識此高人,當然只能『以身相許』外,殊不知還能用甚麼樣的方式來褒揚。
外子經常與我在上班時段,利用e-mail溝通。當傳來大學畢業五十年紀念舉辦的同學會邀請函,詢問我是否能撥空一同參加時,我的心情應該比他還興奮雀躍,立即回應 ─ 『我們還能有幾個五十年?說甚麼也要參與盛會。』
『同學會』是在台中母校舉辦,十一月一日一早我倆從台北出發,外子提議採用很久沒有搭乘的火車,而且下車地點距離 ─ 中興大學不遠。從台中後火車站下車,初冬早晨的台中市涼爽宜人,人車不多,看到外子一路笑說:『跟以前一樣,沒太多變化時候…啊,街角的警察局也還在…』我好心建議散步前往集合地。哪知兩人離開台中太久了,五十年前外子在這裡住過4年,而我是在一九七九年前往台北工作至今。中興大學的方向是正確的,距離卻估算錯誤,感覺越走越遙遠,只是外子在看到熟悉的建築物時,顯露出來的親切溫馨,即便是我們走了一個鐘頭,磨破了我兩隻腳都值得的。
在即將虛脫的前刻,外子遥指學校就在不遠處,忍不住停步在偌大的學校招牌前留影紀念,即便招牌寫著『大門請再往前…』。跨入校園,一排排大王椰子樹,外子依稀記得。進一步尋找舊日教舍時,昔日的木屋教舍被一棟棟高聳新穎現代化大樓取代;以前的實驗稻田被美麗又思情畫意的中興湖佔據;對於眼前這樣改變的一切,外子驚艷連連,卻也流露對往事已矣,空餘不勝唏噓嘆歲月無情。最後赫然發現,當年用來大考的禮堂,仍舊幽靜穩重地隱密在濃密的樹叢裡,外子興奮之情,從此時此刻展延開來…
總共來了八位白髮蒼蒼,卻神采奕奕的『同學』。只有一位遠在東瀛未能趕上盛會。我沒敢多問為何這樣少的人數?外子笑嘻嘻地說:『能聯絡上的都來啦!』這群老男人,平均年齡超過七十二歲。幾乎每一位都帶著老妻同行。我的觀察,他們滿臉的皺紋被更顯智慧的氣質掩蓋,略顯老態的身軀在展現出來的自信神采下,轉換成由內散發的英俊瀟灑風格。大部分的同學都已由各服務單位高位退休,在家含飴弄孫,修心養生,快活過日。對於這次的聚會,箇箇表現積極與興奮,中興大學更對這五十年前的『學長』,倍加尊崇,絲毫不敢怠慢,精心為他們準備會議室,從校友紀念冊、學校科系簡介、紀念品、便當樣樣俱全;還邀請歷屆系主任、現任教授共襄盛舉,『系』說從前,幫助回憶五十年前與五十年間的種種『遺跡』。
中興大學結束後,在「老」同學何兄的用心策劃,小遊覽車載他們一行人瀏覽鹿港小鎮,繼續回味古老。奇怪這群老人家,完全沒有該有的緩慢,仍舊秉持研究農學的刻板精神,對於古董興趣缺缺,人人輕描淡寫快步閃過,一小時不到,我和外子的鹿港特產麵茶還沒吃完,已經高喊集合上車喔。看來人老心不老,有人建議再回台中去科學美術館。老人家就是有好處,走到哪裡除了有人讓位攙扶外,入場券一概免費,阿公阿媽們浩浩蕩蕩直接進入美術館參觀。啊,有人被攔截:『太太,您有六十五歲以上嗎?』我當然大聲否認。『那您需要門票!』也好,趁此機會開溜,轉身前往一直向我招手的café店裏,不知是Latte 來的太快,還是這群『老人團』覺得對不起我這『小朋友』,拿鐵淺嚐幾口,就老遠看見我家老爺四處張望找人集合,老人家到底有沒有仔細參觀展出的美物?可惜了留下尚有餘溫的半杯咖啡。
他們對舊的沒多大感動,對新的也略顯意興闌珊。那麼,他們的生命價值是甚麼?在哪裡呢?晚餐時刻,坐下暢談,把酒言歡,酒過三迴,酒足飯飽,各自表述:『過了七十歲以後,多活一天,都是多賺的…』
此時,圍坐眼前的是相知相五十個年冬的老友,他們用台語夾雜幾句日語,中氣十足,笑容滿面,自信愉悅,那天的聚會,看似形色匆匆,汲汲追求,可是他們關心的,不是與他們的現今生活無關的古董或名畫,而是真正讓他們生命活得更精采的生命 ─ 那就是健康。
在擁有親情、友誼下,老同學們健康的活著。在我的眼裡,他們散發出智慧、平安與喜悅。那是健康的心,健康的情。我也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早有了第一個五十年,現在又增添另外一個紀念畢業五十個年。
散會之前,大家相約定好下次見面的時間與地點…轉頭跟他們說再見時,我握住外子的手,緊緊的,為能參與這樣的『畢業50年紀念同學會』內心感動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記於浙江云合的夜 2005/11/10 22:51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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