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邊上,放著一個坐姿的塑膠洋娃娃,頭上用絲巾充當帽子遮掉光滑的塑膠頭頂,那件粉紅色小毛衣連身裝,是女兒出生第一個冬天穿的。娃娃年代久遠樣式老舊,膚色呈現膠質的臘黃,斑白痕跡處處可見,膚質硬冷,表情僵硬,模樣兒不中不西,看不出到底是中國娃或美國娃兒。
媽媽在世前,照顧娃娃是她生活中重要工作之一。媽媽的手很巧,將我小時候的小洋裝修改,套在娃娃身上,因為最初購買時候的衣服早已破損。頭上那頂紅呢帽也是當年我還是娃兒時戴過的。娃娃臉上的胭脂漆早脫落,媽媽重新替娃娃上妝,用黑筆按照塑膠射出紋路畫上頭髮,暗紅油漆輕描眉毛,蔻紅的櫻桃小嘴最是傑作,甚至娃娃的手腳指甲,名副其實成了彩繪指甲。現今的這身裝扮在20幾年前穿上再沒脫下。後來,媽媽細心地將娃娃包好,一直放在櫥櫃裡,經常提醒要不要帶上台北。不知道為何我總是抗拒。
娃娃是一九六三年,父親過世前買的最後一個禮物,是為我五歲的生日。
十年前,媽媽過世後,我原封不動地將袋子提回台北直接放入櫥櫃,從不想再看一眼。像是歲月無情輾過,塑膠的娃娃身體、頭手都氧化了,也斷裂散開,用「粉身碎骨」形容其悲慘樣,一點也不為過。
四十幾年前能擁有這樣將近五十公分全長,整套實衣實帽的洋娃娃,可是得意的不得了呢。娃娃是我童年時期說話的伴兒。她很乖,不哭也不鬧,我說話時她總是瞪著大眼聽著,我深信她懂。要她坐好時,只需要扳動兩腳,她可以靜靜地坐著一整天,一動也不動。那天,應該是仲夏,因為我是穿短褲,為何記得,等會告訴您。吃過中飯後如素常的和她玩起「家家酒」,我和娃娃有說有笑。突然娃娃哭起來了,我一直搖晃拍打她的背,來回走著搖著,哄她不哭,不知道是甚麼原因,娃娃今天就是不聽話,不乖起來,越哭越大聲,我急了,低頭往她的右邊臉頰咬下去,輕輕一咬,果真不哭了…到了晚上,睡夢中我被大叫聲嚇醒,媽媽青著一張臉,眼睛在我被叫醒朦朧的眼裡,顯得好大好凸,她嘶聲力竭氣急敗壞地質問:「娃娃的臉是怎麼了?」奇怪,我怎樣都想不起來「沒怎樣呀!」當然,下場就是直接去罰跪,跪到想起來為止。藤製的椅面哪能跪呀,不到一刻間,格子印就深深地往肉裡陷。人呀,不經痛,兩腿一麻膝蓋一痛啥事全記起,怯生生地去向媽媽告白:「下午娃娃不乖,一直哭,我咬了一口…」那年我不滿6歲,四十幾年過去,母親直到過世前,都不相信這樣小的一張嘴,怎能將「硬梆梆」的塑膠臉,咬出一道將近三公分長的痕跡?
翻箱倒櫃再取出娃娃時候,已經是媽媽過世十年後了。其實心裡掛著斷頭斷腳的娃娃,總於心不忍,想替媽媽繼續照顧自己的玩偶。攤給外子看那一堆破碎的身軀時候,倏然童年往事,歷歷在目,幾度哽咽,五味雜陳,凌亂思緒滿屋飛揚,外子捧著娃娃左看右看,擺放茶几底下好些天,瞥見他把娃娃頭、四肢一一拆卸,仔細端詳,一如以往他慢條斯理說:「我在想辦法…要找一樣最好的方式處理…」
磨平因為斷裂而呈現參差刺手的塑膠邊緣,光是一條胳臂就花了好幾個夜晚。每個夜裡,我趴在書案上讀書上網,他擺好「工具」於玻璃茶几上,一語不發安靜地工作。他將兩種不同白色粉末摻水攪拌,用雙手拿捏,好像兒時玩紙黏土一般,再將「黏土」糊在斷臂那端,小心翼翼補上再刮出凹凸溝槽,以便與身體的凹凸槽嵌住,恢復原先手腳頭都是可以自由轉動的功能。每一步驟完成,都必須放上二十四小時待乾,黏土全乾後,還需要用磨刀磨平表面,「不就是嵌入娃娃的身體裡面,需要這樣麻煩?」外子說是「這樣才美觀」,專業敬業的態度,教只動嘴不動手的我汗顏而噤口。
娃娃「變臉變身」成功的那天,彷彿迎接新生兒似的,歡呼驚嘆連連。外子把最後裝扮的工作留給我。像是為新生兒穿上第一件衣服一樣,心要細手要輕,就怕又折斷了新修補的手腳。在最後繫上絲巾的霎那間,呆望那對曾由母親一筆一畫描繪上去的眼睫毛許久許久。媽媽在替娃娃畫眉的樣子清晰地跳出,心裡難受的痛楚著。
我的玩伴,母親用巧奪天工的雙手,呵護保存超過三十年,我知道那是她對早逝的父親,另外一種愛念。外子用匠心天成的心思巧手,為我再創奇蹟,是他對我有求必應的愛。兩代不一樣的情牽夢繫,用一樣的愛,讓父親最後的生日禮物,在43年後像是「新造的人」一樣,復活了,讓愛繼續傳延下去。
完成於公司 2006/05/24 02:49pm
本篇文同步刊登於私藏范特西,篇名「繫情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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