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特別在夜幕低垂街燈昏黃的零星影子間,我更能一眼認出他。我清楚地看見他不清楚的臉,起起跌跌,都在一片黃暈中化得很開、很開。
「吃飯啦!」
媽在喚我了,掰掰喇!
「哈囉!我叫周瑋楠,從今天起是妳上中學後的第一個朋友!妳叫什麼名字啦?」
「我……叫何若……」
「唷!蠻動聽的名字嘛!」
「好!互相介紹完畢後,就逐一起來跟全班同學介紹自己吧……」
其實昨晚我並不捨得離開窗前,畢竟四層樓十餘米的距離是這麼親切這麼近啊!何況今晚是這樣一個濛濛的雨夜,而在我淌水的臉龐和眼簾前又只有一把把失去顏色的雨傘子,我就更懊悔。「他今晚不會去了吧?都這麼大雨……」我記得他的傘子是黑色的,他好像就只有這一把傘,七年來都沒有變化出別的顏色。中三那年的雨天,我從中認定他是個專一的人。
「幹嘛不關窗了?你看!床單全給雨灑濕透啦!」
「知道啦……對不起……」
「吱嘎」
「啊!」
是他!其實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只看見一團烏光水滑的影子上下上下的徐徐走過。但不會錯的,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是我太熟悉了嗎?
「喂周圍男!我們先走了!」
「你也去吃飯嘛……」
「妳看妳的樣子!?白粥好不好?」
「跟我一起『口淡淡』……辛苦你了……」
「不會啦~誰叫你坐我隔鄰?」
「謝謝你……」
「假的!」(周瑋楠走到門口)「誰叫你是何若?」
每個夜裡我都看著他走過,有點《重慶森林》。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他偶爾會抬起頭來看我,但他並不知道──因為那簇光線是單向的:只有他耀目的面孔投映在我眼瞳之上;而我,則僅僅是窗前那顆模模糊糊的黑影罷了。就只一個黑影,就只一個……
「妳住那兒嗎?」
「對呀,又怎樣?」
「那我從自修室回家時會看見妳呢!」
「你看不見啦,每次都累得低著頭走啊你~嘿嘿」
「也對……咦?你怎麼知道……啊!你一直在偷看我對不對?」
「……嗯…不是啦…你平日都這樣子走路……」
「才不是呢!妳好奇怪嘛何若!在偷窺我嗎?哈哈!」
「……不是不是不是!」
「嘩嘩嘩,好害怕啊!」
「……」
「妳暗戀我對不對?直接告訴我嘛!何必如是?嘿!」
「……」
「喂?說笑罷了,別生氣嘛!」
「……」
「對不起啦……」「卡嚓」「真的生氣了嗎?幹嘛掛線啊……」
其實我並不知道甚麼是《重慶森林》,甚麼是王家衛。我只知道某一夜,一段談百年電影的紀錄片給了我一輩子的震撼,也給了我一齣看了數十遍仍舊哭得淚也乾掉的戲。有時候,我甚至真的幻想為他的魚缸換水、躲進他的衣櫃去擁抱他的襯衫是件多麼美滿的事。別誤會,我並不喜歡王菲,也不喜歡梁朝偉。也許,我已不懂喜歡其他人。
「救命呀周瑋楠!」
「好啦好啦!別玩她了!」
「知道啦……對不起啊『周夫人』!」
「喂!找死啊你對不對?」(周瑋楠回頭)「沒事了,走吧!」
「他們變態的嗎!?不弄亂人家的頭髮不安樂嗎!?」
「嘿嘿,他們只是鬧著玩啦!一起到自修室去?」
「也好!唉……不是你教了我整整一個月,我早死掉了……」
「恭送一對準新人離場。」
「嘭!」
「幹嘛呀你周圍男!拋粉刷!玩玩罷了啦,嘿嘿~」
他一直有到自修室溫習的習慣。
很多年了,是的,我知道很多年了。會考那年,他走在黃格子石板路上的步伐,是令我撐過這大限的最大支持──他令我知道,我並不孤單。我常常在想,這些年來,假如沒有他教我(假如沒有他走在我身邊),我能否捱過每年期考、分科、會考、以至生活中的每個起伏?我,真的可以嗎?
「喂!最近他們又開始談論我們了。」
「算了吧何若。他們都說了這麼多年……」
「我就奇怪嘛,傳那麼久,不悶嗎?」
「悶啊!要不然我去殺了他們好不好?嘿嘿!」
「發甚麼神經啊你!快把你的數做好,高考來了!」(何若一頓)
「呀周瑋楠,問你一個問題。」
「問就問吧,何大小姐!」
「你會不會跟自己的好朋友談戀愛?」
「不會。」(周瑋楠很平靜)
「朋友變情人容易,情人做回朋友卻難之又難啊!為一刻甜蜜刺激而換掉一段摯深的友情,太傻了吧?」
「……好…好土的答案嘛……」
「切!像我們在吞的公式,真理是比較土的了!對了,幹嘛突然問這個?」
「……沒有啦……好奇罷了!嘩!七點啦,我要走了!」
「趕回家吃飯嗎?我也快走了,等等我嘛!」
「你八點半才走,怎等?」
「妳還比我清楚呢!」
「……我走啦!」
「喂!晚點send《勞斯萊斯》給我!吹噓得那麼動聽!」
「哦……」(何若走遠)
「我……喜歡的……也許,就只我自己喜歡吧……」
「只我自己喜歡……吧?」
「能成為密友大概總帶著愛……」那一夜,我哼著哼著哭了起來。一句「矛盾」的說話,黯然又明白。晚上八時半,他又準時從我迂迴的視線下劃過。但他聽不見我的歌聲,他應該不曾聽見。我開始制止自己,叫自己不再倚到窗前去。不要不要不要!但一天、一天,掙扎半年後我發現,我不得不放棄。因為他的腳步,已成為我的習慣。
「走在我的右邊吧!很大雨呢,小心給灑到!」
「嗯~」
沒錯我已經習慣,他走在我的左手邊。只是,我和他卻一直刻意地保留著距離。從前如是,今天如是,往後亦如是。那一晚我哭著哭著,失眠了。應該說,是往後的數星期。然後在我終於支撐不住病倒缺席的那一天的晚上,我看著他又在我眼前走過、邊踱邊抬頭看。最後他停了下來,透過電話叫我到窗前去。他傻呼呼地揮著手,在電話裡頭溫柔地慰問叮囑著我。我看著他一晃一晃的影子,眼就變得濕濡。他還不住安慰我不要哭,說很快便好有他在身邊支持我。那一夜那段話那個距離使我終於明白,即使我們的關係再親厚,還是有著差距。是的,他錯了,好朋友要進一步其實很難。就像人的雙腿,自然地留有一線空間是最美滿輕盈的;貼在一起,只會舉步為艱。
「半年後我們都是大學生了……」
「怎麼啦周瑋楠?」
「我們應該會上不同的大學吧……」
「不捨得我嗎?嘿嘿!」
「……認真的!」
「……知道啦!我們會keep in touch嘛!怎麼突然變得婆媽啦你!」
那天是中七的last day。我並沒有告訴他,其實最不捨得的,是我。我想,我們的白天應該要結束了吧。一切一切,都會遺留在回憶的盒子之中。又或者,我對他的愛從來沒有過白天。「他也喜歡著我的……」我曾經想。「為一刻甜蜜刺激而換掉一段摯深的友情,太傻了吧?」我卻在另一刻得到了答案。我明白距離上的差異,密友的距離。就像我的愛都一一失落在黑夜之中,只餘一半。
「明天搬hall嗎?要不要幫忙?」
「不用啦!而且你也有事忙吧,對不對?」
「那遲一點我去探你吧何若!」
「也好,周瑋楠。嘿嘿~」
是的,我明天就搬走了。離開那段熟悉的路,離開那些屬於從前的熟悉的腳步。那溫暖而親暱的步調,考試後見得更少了。都一點一滴的沒入黑暗之中,隨著黑夜在黎明間蒸發。也許,我還是會偶爾夢見那份抱不起來的質感。但我清楚,日與夜交替的角落間,會永遠存在著一段令世界變得更美滿的距離。(也許那才是最美滿的。)「也好,周瑋楠。」我無目的地唸著。「周瑋楠。」那個我一直在日夜間呼喚的名字。「周瑋楠。」
夜,最終會否變成完整的白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從前僅有的黑夜,將會在事過境遷的黎明中漂得很白很白、飄得很遠很遠。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