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披外衣了。
九月,秋風剛到,就說起床不披衣會著涼的。你總是不聽,卻只會「嘿嘿」的傻笑,可愛得讓人氣不下。怎麼今天都不笑了?有煩惱嗎?魚缸的水換了……凌亂的書桌收拾了……地方也打掃得潔淨了……該辦的事情都辦好,怎麼還戚著眉啊?不要緊,先吃早餐吧!桌上的百合都凋了,待回買束新的回來好嗎?
還記得那一年?我要你送花,送百合。
你得意洋洋的笑著:「我只送花給女朋友。」
我便打趣:「那我當你一天女朋友好了~」
你又說:「那我便當一天不送花的男朋友!」
「無賴!」
然後我們便追逐扭打玩了起來。那是大學二年級的秋天,碰巧星期六的午後要考試,我們便留在宿舍沒有回家。
那晚我們一起吃飯,再買雪糕到泳池旁聊天。
「妳喜歡甚麼花?」
「百合。」
「為甚麼?」你有點意外。
「清純呀!高雅呀!」我說:「而且從前讀過一個關於百合的愛情故事,很喜歡,便迷上了。」
你失笑:「有這麼厲害的故事?說來聽聽。」
我也笑:「這故事要浪漫細心的人才懂欣賞。」
你有點不滿地投訴,我便戲謔你只對你的女朋友們表現「丁點」浪漫,對我卻從沒有過。你有點不得要領,便笑了起來,傻傻的滿可愛。然後我反問你,你答:「我不喜歡花。其實,也不明白怎麼女孩們都喜歡花。」我便取笑你:「就說你不浪漫不細心。」
你總說自己是個細心浪漫的人,所以身邊才女友滿天飛。我揶揄道:「那是花心!」你卻反駁:「我是花心地專一!」笑了笑,然後又說:「她們,我每一個都愛。」頭一次聽你說這番話,是中五那年的謝師宴。還記得嗎?那一晚,宴會中途我感到不適,大概是會場的鮮花惹起了我的花粉敏感。那天我們都悉心打扮,我還說要跟你跳一支舞。結果舞沒有跳還得早早離開,我差點哭了,你卻逗著我笑……
「別哭嘛!妳是今晚最美麗的人呀~」
「騙人!大家都悉心打扮,怎可能是我?」
「嗯?真的嗎?在哪裡?」
「甚麼?」
「今晚我幾乎盲了,因為,我只看見妳一個而已!」
我笑了,你也笑著送我回家。在路上聊著聊著,便說起你的女友,也聽到你那番話。我忽然感到臉上有點熱,是因為一剎那的錯覺吧?我卻告訴自己,是敏感未消。最後我回去了,大門的鐵閘慢慢關上,我站在大閘後看著你離開。你站在安全島,鐽鐽鐽鐽,紅綠燈一閃一閃,直至你穿著西裝的身影漸漸消失。
我忘了告訴你,其實你穿西裝的樣子很好看。
今天,也很好看。
我就常說,黑色跟你最合襯,尤其是西裝。儘管你總是試穿起各色的衣服,像你手上七彩多變的女友。無論在那些年的學校,還是後來的花花世界。或者愛情於你,真的如呼吸般自在吧?我還記得那個八號風球的晚上,你這個比喻讓我紅著鼻子卻格格地笑了起來。
「愛情像呼吸?真是『情聖』啊!哈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氣喘。
「有完沒完啊?有那麼好笑嗎?」你撅起嘴,卻無損你的自豪:「我不見得戀愛要比呼吸困難多少。」
「對啊!所以倘若有天你不戀愛了,便會窒息致死!哈哈哈哈哈!」
「妳再笑便肯定會窒息死!氣喘呼呼還笑得這麼凶!」你沒好氣:「對了,怎麼今天在辦公室裡噴嚏打個不停?著涼了嗎?颱風天,陰陰冷冷便多穿件外套嘛!」
「哈哈……只是敏感罷了,沒甚麼!」我依然笑個不停。
「鼻子一直塞到現在啊!沒甚麼!」你走到電腦前看天文台資訊:「是甚麼敏感了?」
「唉,不必看了!在客廳睡一晚吧!」我還喘息著:「就是花粉敏感嘛!」
「哦?是Erica的花嗎?嘿嘿,妳們也真是冤家路窄啊!」你笑說:「怎麼一直不知道妳有花粉敏感?」
然後我的笑容便終於止住了。
那一晚,我躺在睡房,你睡在客廳。那一晚,我一整夜睡不了。窗外狂風暴雨、雷電交加,都劃過玻璃落在我的心上。那夜我終於明白,我們之間那扇門的距離有多麼遙遠。零晨四時,我拉開房門,看著你呼呼的睡。我終究還是氣不下你,我便氣我自己。我翻開相簿,翻到那年謝師宴的合照。風雨還未停,像我那滴從不敢流落你衣襟的眼淚。
門外的你一舉手一投足我都清楚,門內的我卻不曾令你細心留意過。
原來沒有,從來都沒有。
結果,我對你不瞅不睬一星期後便再也氣不下去。我恨自己心太軟,更恨自己生你的氣原來有多麼傻。當然到天清了雨停了我們又在陽光嫵媚中逛到街上時,你依然對那星期的冷淡不明所以,懵然不知。有些烏雲,即使積得多厚多久以至消散淨盡以後,你還是不曾發覺。
對嗎?
對吧?
過雲雨散,唯一肯定的,是你又回到你的女友身邊。
「對不起啦……原來約了女朋友吃飯……」你也自知十惡不赦。
「你當我工人還是甚麼啊!」我氣得要死。
「當然不會……只是……對不起對不起……」你著急時總是詞不達意。
「哼!」我狠狠的掛了線,拿著大包小包在街心漫無目的地踱。那是我轉職後的第一個星期五。那晚,我們原來約好了到我家吃火鍋,然後我再教你織頸巾。你說,你想親手織一條給她當聖誕禮物,給她一個驚喜。你說,你想定下來了。你說,她讓你感到,自己終於找對了人。
我不知不覺地回到家中,卻在跌坐於沙發裡時才察覺,臉上留著兩行冰冷甚至帶點乾裂刺痛的痕跡。我呆呆的坐著,七時、八時、九時……正當我沒有焦點地看著電視,電話卻響了起來。
「……喂?」
「又怎麼了大少爺!說啊!」
「對不起!我知……咳咳……」
「上回就說了!苦肉計行不通的!」
「咳咳……對不起……咳咳……」
「如果沒甚麼我便掛線了!」
「好……辛苦……好燙……」
「甚麼?」
「咳咳……」「啪!」
「喂?」
「DoDoDo……」
然後,我便二話不說的趕到你家。
對,我輸了。又一次,而且心甘情願地。
當我勉強地撐扶著你到醫院去時我想,這還是頭一趟如此貼近著你的體溫。三十九點三度,我會一輩子記得這串數字。燙手地熱,我卻沒有放手,連縮縮指頭也沒有。
翌晚,我帶著花到你家探望你。把花拿得老遠,卻還是紅了鼻子。
「昨晚還好有妳在!不然我便死定了!」
「有這麼容易死便好!」
「不死也燒壞腦,變智障啊!」
「你現在也很智障吧?」原來氣鼓鼓的我終於忍俊不禁。
有時我真的很恨,恨自己怎麼總是狠不下心。當然,這些你都不會懂。
「也對啊?」你傻傻的笑起來:「百合好香!」
「那你平常也放一瓶。」
「很麻煩吧?既要換水,又要換花,肯定記不了那麼多!」你皺著眉:「對了,怎麼給我買花?」
「添些花比較好吧,病人?」
「也是啊,醫生。」你弄個鬼臉、點點頭:「話說回來,你也因為香而喜歡百合嗎?」
「我花粉敏感不敢嗅。」
「嗯?是嗎?」你還在傻笑:「對啊!哈哈,又忘了。」
而後,我便每星期到你家替你換花。就因為,「百合好香」。
那趟你病倒,是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你記得嗎?你病了差不多兩星期,自然學不會、更織不了那條頸巾。深紫色的,米半許長,我還記得。以至,一針一線。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我還著你對她說:「帶病織給妳的,希望給妳一個驚喜。的確辛苦了一點,只想妳快樂。」
的確辛苦了一點,只想你快樂。
後來,你快樂地告訴我,聖誕夜,她感動得哭了。後來,你又哭著告訴我,聖誕前夕,她走了。那大約相隔了一年光境吧?那晚我到你家替你換百合,甫開門便看見你紅透了眼。你低著頭抽泣叫我傻呼呼的呆在門前,佇立良久。多少年了,那倒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哭。因為她,因為她。你的心痛你的傷,彷彿都在我眼中混著自己的份兒厚厚地疊加起來。然後怎樣已記不起來了。我懷疑,那晚我抱著你哭到天亮。
我只記得自己躺在沙發上,失了憶般醒來。頭痛得很,卻在你懷中。結果,我倆呆呆的獃在你家裡一整天,幸好那是個容許人失憶的星期六。晚上,我們看了一張VCD,故事中那男孩的遭遇竟然跟你有點像。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你原因,你卻跟男主角一樣不明不白。
「大概她認為我不愛她了吧?」你無精打采。
「你怎麼知道?」
「她說我喜歡了別人……」
「那是她才對吧?」我反駁。你沉默著,垂頭喪氣。我便嘗試打趣:「你不會是愛上我吧?」
「別傻好不好?」你總算有了笑容,我不介意用自己換給你。
「那她怎會這樣說?」
「不知道。或許是那瓶百合……」
「甚麼?!」我驚訝:「不會吧?」
「那晚她問起,我不喜歡花,怎樣卻放著一瓶百合。我說那是上年聖誕病倒時朋友送的,蠻喜歡,病好了便一直換著。說著說著,談到妳……」
「怎麼會談到我?!你真的有夠白痴啊!」我帶點激動地打斷了你的話,然後心裡忐忑:「不會真的因為我吧?」
「別氣啦……算了,反正自己清楚。」
「你沒有解釋?」我緊張地問。
「她走得真的很徹底。留下一個短訊,便再也找不著她。」
「對不起……」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抽蓄著,歉疚又自責。
「別傻啊!」你笑了笑。
然後我們沉默著,看到劇終。我再鼓起勇氣問了一個問題。
「其實……一直以來,我們這麼要好,你的那些女朋友不介意嗎?」
你呆了呆,卻肯定的答我:「不能介意太多吧?」你又笑起來:「這麼多年,你是唯一一個我清楚自己不會愛上、卻又能如此接近交心的女孩。老土點說,女友怎可跟你這位知己相比?」
我也笑起來。笑著遺失了味蕃,忘掉了味道。我的頭依然痛得很。大底那是註定的吧?痛,都源自你懷中。「紅顏怎比得起我們知己?」或許你從沒有聽過《我怕我會愛上你》。又或者,你聽過的那些歌詞都順利地在那個週末後隨著記憶靜靜揮發。可惜星期六過後,我卻沒有如願失憶。只怪,我記性太好。
而從前的你太善忘。
你走過花店,拿起了一束百合。純白的花瓣襯著你的黑西裝,顯得格外清秀奪目。你終於記起要買百合了。可惜那天,你還是記不起。
那個星期六以後,我再沒有給你換花。那瓶子,自然也冷冷的凋空乾枯。直至盛夏過後,直至我要走了,也再不曾滿盛過。深愛的,你也會漸漸遺忘;更何況,你從沒真正喜歡上的?即使百合再香,你終究還是不喜歡花。對嗎?對吧?儘管你在電話筒裡告訴我,你開始懷念家中遺失了的百合的味道。結果我問你怎麼自己不去買不去換時,你卻又笑著之吾以對。然後我便要你送花,送百合。就在送機那天,在離開你的那天。
那該是一年後的秋天吧?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真正的離開你。我在相簿紀念冊以至每年的生日禮物聖誕禮物間掙扎,結果我卻從我們大學畢業照中手上的那束百合記起那個揮之不去的星期六。是的我忘不了,也許你已記不起來但我沒有。不是她,不是那句「知己」,不是許志安唱著的歌。對於你和她的分開我遺失了機會和快樂的部份,我只牢牢的把內疚和自責刻留在自己的心中。即使沒有必要甚至不知所謂,我還是思覺失調地把罪名都加諸於自己身上。是我害了你,讓你失去你已找對了的人,是我的錯!沒辦法,回憶裡最深刻地摘留下來的,大多數都是傷痛。於是我接受了公司的推薦,調職到美國去。至少離你遠一點,會易於遺忘。縱使你不曾介意,我們也依舊親暱要好。但離開,會令我好過些。
上午七時,天灰灰的下著毛毛雨,機場的玻璃天幕像啜泣般流著淚。我攜著手提行李在閘前等待,看著你半濕濡地姍姍來遲,兩手空空。
「我的百合呢?」我沒好氣地不滿。
「別氣別氣……其實我已經預訂了……」你邊喘氣邊「解釋」。
「但領取不了對不對?」
「就是啊!那該死的花店沒這麼早營業!」
「那你買一束塑膠花不就好了?那就不必等花店開門不是嗎?」
「假花不及真花般有誠意吧?」
「假花至少比沒花有誠意一點。」我說:「何況塑膠花我能帶走。而且既耐久,又不會惹起我的花粉敏感。」
「也對啊!我怎麼這樣笨沒想到?」你還裝個笑臉。
「唉,算了吧!這也是預料之內。」
「別氣別氣……你聖誕回來的時候,我絕對絕對絕對會帶一束百合來迎接你。」
「才沒空去氣你呢!先聽著吧!」
「你快點回來就是!沒有你我會很寂寞!」
「嘖!撒謊也得有個程度!你不是交了新女友了嗎?」
「怎能跟你比啊?」你笑咪咪的說,傻傻的,像當年一樣可愛。可愛得叫我永遠氣不下。
我穿過閘口,回頭看你:「別忘了欠我一束百合花!」你笑著回應,目送我入閘,目送我離開。你的笑容依然燦爛,我的淚卻在回頭後如泉湧出。視線突然眼花繚亂起來,彷彿倒帶著我和你同步走過的人生。十多年來,我終於第一次離開了你。
我,真正的離開了你。
櫥窗中的電視機在整齊地回顧著一年前的那個上午,你瞟了一眼,架上墨鏡踏上小巴。天灰灰的,像我離開你的那個早上。你穿著筆挺的黑西裝,緊緊的握著那束百合。小巴上的廣播,也環繞著那個紐約的上晝。我還記得前一晚我興奮的致電給你,告訴你我在紐約升了職,明天要第一天上班了,就在那高聳入雲的地方。我還記得大學做報告找紐約的資料時我們笑說,要一起登上塔尖,看看這個大千世界。我還記得我們說過,它們彷如我們的象徵,一對永遠站在一起的姊妹。我還記得我們深信,我倆將如它們一般永遠待在對方身邊,即使永遠留著一線之距,仍會互相撐扶、屹立不倒……
我還記得,我們……
你踱下小巴,走進墓園。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天開始下著毛毛雨,把整個世界塗上一層灰藍色的基調。最後,你停下來,擱下墨鏡。十多年了,這是我頭一次看見,你為失去我而哭。不再是機場裡的那個依舊燦爛的笑容,而是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呆立在你家門前看著的那張啜泣的臉。你紅著眼圈看著我,卻還是那麼奪目,還是那麼吸引。可惜,我從沒有告訴你,其實你穿黑色西裝的樣子最好看;可惜,我從沒有告訴你,我喜歡百合,其實只因為我想收到你親手送我的一束花;可惜,我從沒有告訴你,其實從我們的第一句說話開始,我已經很愛很愛你。
我一直忘了告訴你。
雨停了,天也黑下來,快回家洗個熱水澡吧!秋風天濕著身子最容易著涼,你總是不聽。別再戚眉了,笑一笑嘛!最喜歡看見你傻笑的樣子,總是那麼可愛。永遠的。啊,還有,可別忘了買束新的百合回去,家中的花瓶正在等待著你呢!要記得啊!
「答。」
然後你把純白的花瓣蓋住那滴冰冷而溫熱的淚,笑了笑,轉身離開。
今天,你終於送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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