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王雯,一個男孩。他原本應該叫王靖雯的,就跟王菲相同的名字,因為他母親是王菲的粉絲。然而填出世紙時她卻想不出是「靖」還是「靜」還是「淨」,是哪一個是怎麼寫,結果他便剩下單一個「雯」字。他原本也不姓王,卻因為那個出生前便走了佬的父親而跟母親一樣成為王家子孫。對了,他是一個男孩卻有一個女生的名字是因為,他母親原以為自己會生一個女兒。
王雯住在屋村中最南的一座,開始時申請了入讀樓下的小學,結果六歲那年卻成為屋村最北一座樓下的小學的學生。開學時,他的成績還不錯;只是年紀漸長,成績卻反比向下。母親於是開始苛責他,他卻以為母親不愛自己了。他相信問題不在成績之上,而是因為母親不再是王菲的粉絲。因為某天,他親眼看見母親把家中珍藏的王菲唱片拿去變賣。而那一夜,他卻吃了兩星期以來頭一頓非公仔麵的晚飯。
王雯小學畢業時成績平平,因此進了一間校譽中等的中學。踏入青春期的他便開始幻想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個出眾的人,歌手也好、導演也好、議員也好、商家也好,只消在螢光幕前閃耀著的就是。就像他「原來」的名字一樣,發光發亮,他一直如此堅信。他在中學遇上頭一個令他心動的女孩阿兒,他也同時遇上第一個自己深信會做一輩子好朋友的女孩阿婷。結果,他開始喜歡的阿兒變成了他的知己,原來是朋友的阿婷卻成為了他的情人。同時,他學懂了一個打從開始便深深討厭著的詞語,叫「事與願遺」。因為他一直自滿地相信著自己的先知先覺,如每年的考試題目球賽賽果,縱使碰釘較多的結果也一直同步上演。他就始終討厭事與願遺。
中學畢業後,王雯考上了某大的地理系。他原是報電影系的,因為他矢志要活得閃亮亮要發熱發光。那是他跟中學死黨陳強通頂隊啤吹水時說的,偏偏陳強最後卻讀了他在大學聯招放第八位的電影系,他高考是修地理的還說要到天文台去找工作。那一晚王雯還說,他在大學應該會交別的女友吧,雖然這對阿婷來說很辜負。他們說起中學的日子,王雯開始懷疑著過去的回憶是否如此真實和重要,他甚至開始訕笑著寫和讀紀念冊的同學們。因為他堅信,未來比過去來得清晰和重要得多。
大學生涯結束,王雯找到了一份文職工作。不是歌手、不是導演、不是議員、不是商家,不是在螢光幕前閃耀著發光發亮的人。那是一份天文台的文職工作,一個平常的白領。三年後,他跟拍拖快十年的阿婷結婚。他開始了一段他開始時沒幻想過而結果成了真實的人生,但他確信未來,明天會更好。他亦因為小時候沒有兄弟姊妹而一直渴望有小孩,結果他跟阿婷的孩子出生後他又發現自己並不真的那般享受有小孩的生活。
他的生活他的日子開始慢慢迷失,但他確信未來的結束將是一個充滿著曙光的新開始。那個未來的世界,才是最真切確實的世界。他的思緒在從前的理想今天的日子阿婷孩子屋村南北兩座樓下的學校阿兒陳強地理颱風紅雨黑雨尖沙咀銅鑼灣巴士人來人往年老的母親再婚再生了孩子的王菲二手唱片發黃的封套上面的「王靖雯」三個字之中,像墨一樣點滴化開分辨不出。他開始懷疑自己沒有了思緒,結果他又清楚自己精神正常。日子還是停不了的向前走。
他記得開始時要整理1987年的檔案,放工時完成的卻是1997年的。他到超市買食鹽卻因為白糖特價而買了三包,回家仍是沒鹽可用。他走進麥記去吃午餐,最後只是飲了杯熱咖啡。他在報檔買每天讀的方向報,卻因為一則頭條而付了錢給生果報。孩子在六月第三個星期日擁吻他,他卻笑著告訴孩子那是母親節。他開始認清前路,路卻愈走愈濛。他開始懷念曾為他取笑的回憶,結果他歸究自己的記性在年紀漸長下愈不靈光。他想起當年說過「一世兄弟」的陳強,在從前未來的今天煙消於這個明天會更好的大城市中。開始時他滿以為會當一世朋友的阿婷,結果是他每晚抱著睡的老婆,還為他誕下了一個孩子。曾以為不再喜歡王菲的母親,也每天坐在安樂椅上聽《容易受傷的女人》聽《償還》:卻不是從前的唱片,而是王雯家中的電腦。
王雯小時候相信,長大了科學昌明,總會有長生不老的方法。40、50、60,結果頭髮愈來愈白。他在溫吞的冬日中,懷念著從前夢想的飄雪聖誕。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著坐在床沿的阿婷,他起初以為只是朋友的她卻成了自己一生快將結束時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他的朋友甚或孩子,偏偏到了看不見的地方去。他想起他一生最討厭的四個字,結果他折服了。他原來自滿地相信著自己的先知先覺,結果他卻漸漸明白自己的至死不悟。他終於了解,回憶才是最確切的經過與證據。這個開始,其實並不是一個真正的開始;但它的結束,卻斷然是一個結束。他開始恍然大悟,腦袋本身其實是一部搾汁機器,在年月裡提煉沒法預警的回憶精華。而結果卻偏偏是這些精煉的汁液,早已在年月中點滴枯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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