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一九四三年的上海。
這是我第三十七或者三十八個到達的地方。我竟然數不清楚了,我明明牢牢緊記著的。在迷失於燈塔中兩星期後,我似乎已漸漸失去知覺。迷失的感覺一點也不好,況且人迷失太久,思想就會殘廢下來。然而除了無奈,我還能怎樣?
啊!忘了介紹,我終於找到一個同伴。
「吱呀呀……」
是的,他是一頭小海鷗,現寄居於我的肩上。我從燈塔的一扇窗前帶走牠(它當然不是我要帶走的人了)。那天,牠倚在窗前一聲不響地看著坐在梯級上的我,三目交投,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阿公養的小相思。我示意牠到我肩上一聚,牠便毫不猶豫地撲上前來。「你想走對不對?」「呀呀!」「你不屬於這裡對不對?」「呀呀!」那麼投緣那麼同是天涯鄰落人,於是我便帶著他逃走。「我們身上不應擦上亞曆山卓港的氣味對不對?」牠點頭,像小時肩上的相思鳥。只是小海鷗當然比相思鳥大得多,正如今天的我已不是那時的高度。
我們在上海灘上走著,晚上八時,正值一片歌舞昇平。難得到了上海這個好地方,我們總該留上一留吧。我在一個叫滿月樓的舞廳坐了下來。進門時,守門口的死禿頭拚命擋著不讓阿了(我就喚小海鷗作阿了)進去。就在我握緊拳頭要發難時阿了卻「識趣」的飛走了,說我離開時便回來找我。「接下來有請我們的台柱,花迎月!」我在靠門的一張檯上坐著,起初沉醉於酒香之中,只見一個標緻的少女朦朦朧朧間便在台上獻唱起來。歌聲清脆又帶點憂怨,是把很引人的嗓子。我好奇地抬頭,碰巧她的臉也剛對準著我,四隻眼睛頓時融和成一體。「是她……嗎?」其實我們並不相識,但,我深信我認識她。
最後,她定定的看著我把餘下的歌純熟地唱完。「好了好了!大爺們現在出個價錢吧!迎月可是我們的至尊寶呢!聽她一晚兒的歌,足足回味得上一輩子!但大爺們要記得啊,迎月可是賣藝不賣身的啦!」在那媽媽的油脂水粉呼喊間,我們的視線一直凝視著對方。什至迎月被一個滿臉肥油的大胖子一擁下台,碎步走著時,視線仍舊不曾移開。直到她在我面前經過,快要步出舞廳時,她倏地回頭、對我低喊一聲:「帶我走!」
「帶我走……」
最後她被迎著上了胖子的車,絕塵而去。
似乎,我真的要在上海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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