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門。
就在那個早熟的夏天的第十四個失眠的晚上,零晨二時,他開門。他決定把重門深鎖的自己釋放,就像他的哥哥,為追尋自己的自由而出走。「媽!是哥哥!是哥哥!」他還記得父親鐵青的臉和母親深鎖的眉宇。他們為電視的開關,在嚎哭和怒吼間爭持。他有點怕但沒多關注,因為他心中只想著:「也許我該如哥哥一樣尋找自己的自由……」他的哥哥最後也沒有回來,再沒有回來。他不曉得自己是否會像哥哥一樣,為了「自由」而不能回頭。但他不怕,他知道自己在人潮中失去了什麼。他飛越過深長的走廊,奔下梯級、奔到自己的世界。他彷彿又聽見鐵閘的開關、又聽見母親讚許他倆兄弟:「他們都是很懂事很聽話的孩子……」他沒為意飛奔時掉下的左腳拖鞋,像遺落了生命中的一塊。那年,他十四歲。他該永遠屬於那早熟的夏天,永不磨滅的夏天。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六月。
陳子俊是在第十三天的下午確定自己的好朋友在暗戀自己。六月三日。他意識到身邊有些大事正在暗暗醞釀。他掏出兩星期前生日會上收到的那張粉紅色生日咭,再細閱一遍密麻麻的終端。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愛你」
「一個秘密:我愛你」
「我愛你」「愛你」
「我」「你」
陳子俊反覆唸著。「好噁心!」他冒起一刻要把咭撕碎的衝動。但他回想起這個多星期的忐忑,回想起這些年,他放棄了。他明白不應該拖泥帶水,特別如對待女孩的心思。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把筆拈來,要了結自己起初失笑的「幽默」。
他跨出自己居住了十四年的十三座。他明白這晚上,連接十三座和十四座的山坡上的樓梯,要比這些年來走過的更漫長和難行些。他憶起幼稚園時和好朋友手牽著手,在這裡說再見的模樣。他微笑了,他彷彿感到這八年的來回不怎吃力,今趟也不會吃力。漆黑而空蕩的街上,他頭一次呼吸到自由。沒有別人,很涼快。他忽然明白到自己跟哥哥的差異:哥哥的自由存活在眾多散發著熱力的瞳孔前;而自己,則站得偏一點遠一點,在視網膜的後面。他不介意,就如母親常安慰他:「只有聰明的孩子才用左手寫字!」
陳子俊自那下午後,都落單地回家。他感到比當時天下更動盪更不安的事情正發生於自己身上。「怎麼是我?」他想起班中最受女孩子歡迎的校隊主將、天才秀才。他只是個不怎起眼的腳色,他體味不到自己的親厚感。而這個問題直到十多年後,舊生的聚會上,他還有問自己:「怎麼會是我?」
那夜,他蹲在橘色大門前,看著門上派信用的陜縫到四點。他彷彿用了兩個小時把自己整個人擠過去再抽離。他每天假想有人為自己派信,為自己送來希望。只是杳無音訊的等待,又令他感到哥哥在人群中苦苦掙求而不得果的冷淡和無奈。他似乎已得悉到下一秒的世界將會變得漆黑,有一些在他得到前已失去的感覺在撥弄他的神經,再慢慢輾碎他的夢。他突然猶豫起來,他不想知道明天的曙光,他不想再收信。也許兩小時前的「自由」是一個錯覺!他箭一樣疾走到十四座的底層,站在井字型樓宇的中心。他看著灰濛濛的夜空,慢慢地自轉起來,像電影裡的橋段。他死命的握緊了歷史,但他無力掙扎。他希望自轉的離心力能把自己抽離,抽離渴望得到的「自由」。他開始感到剛才掉了鞋子的左腳掌在隱隱作痛,是的,有根刺深深的栽了進去。直至他感到目眩、感到虛脫、感到須要回家又什至回家後再搬家,那根剌依然無法拔掉。
他回到家中時天才剛亮。他看見母親紅腫的兩眼,還不知道哥哥永遠不會再回家。他只知道,哥哥鼓起勇氣去追求的自由,自己一輩子也不能擁有。那天起,他強迫自己用右手寫字、用右手拿筷、用右手去抹掉昨天的一切。偏偏帶著諷刺的是,自那晚開始,他每星期都會寫一封信寄到他曾蹲在門外的十四座的單位。而信,是用把字寫得歪斜的右手寫的。
舊生會後的晚上,陳子俊回到家中,妻子拿著一個陌生發黃的信箋迎上來:「你啊!給舊情人的回絕信還留著!」縱語調中只有新婚的甜蜜,陳子俊卻還是有一刻電亟的行藏敗露感。他尋回了十四年前遺失了的回絕信,是對至今仍無法接受的關係的回絕。他忘記了離開十四座那年是否有把這封信帶走,因為他渴望自己能徹底的離開。
他的信一直沒變,一星期一封。儘管目的地由原本的那戶陳宅變成空置單位再幾經輪迴,而後清拆。儘管他最後也搬走了,但他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十四座。據說那天後他一直徘徊於十三十四座之間;好像後來又只在十四座裡遊轉;更好像不曾離開過十四座,什至不再回到自己的十三座去。即使在搬離後、在清拆後、在事過境遷十四年後,他也沒有離開過十四座。他彷彿曾在梯間尋回自己掉失了多年的那隻左腳拖鞋,也曾把自己的右手鍛鍊得熟練如流;但他始終活在十四年前的鐵閘之後,那個重門深鎖的自己。他不敢再觸碰「自由」,因為他左腳掌上有根存了十四年的刺。直到他從螢光幕上看見自己生命中第二個敬愛的「哥哥」在始終得不到自由的天堂上一躍而下的晚上,他寄出了給十四年前的好朋友的最後一封信,寄出了他的自由。到十四座去。
陳子俊把信箋點燃,寄回給舊生會上缺席的好朋友。他終於為十四年前該添上名字的昏黃信封命名。踫巧得很,原來他也叫「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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