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修煉和生命魔力
小說是一場人生修煉,站在確然不可撼動的真實岸上,一點一滴辯證、推移,把人間幻影演練到盡,直到我們在真實剝落中,對所有的浮沉悲歡,升起無限可能卻又如霧如夢的惆悵,慢慢從可信這一岸遞送到不可信的另一岸。
童話不然,有一種生命魔力,讓我們在不可信的岸上,不知不覺經歷魔法擺渡,送到相信的另一岸。「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是經典童話的收尾老梗,同時也是人類集體記憶中的掙扎與奮鬥,最後淬煉出來的共同願望,讓我們在破碎難堪的現實中,找到自然湧現的安心圓滿。
這種從「不可信」擺盪到「相信」的安定感,建立在童話密度。童話寫作,切忌忽然空一格,這種跳接,不是「過場」太虛、就是「情境」太鬆,像一個鬆垮垮的蛋糕體,無論裝飾得多麼繁複,都很可能在幻象中坍塌下來,尤其是1500字的小童話,生動設計的角色,景深清楚的場景,以及緊密推移的時空進行,一環扣住一環,才能形成一個真實得讓人來不及思考的「幻術舞台」,讓我們確然無疑地相信,並且願意這樣一直生活下去。
這陣子的童話討論,和創作者們往返修潤,常常有一些關鍵轉折需要重整。收到〈我和小被被的夢〉時,特別感受到一種濃稠而多層次的童話密度。雖然在形式上有一些小瑕疵,但是,像一塊珍貴的璞脈,稀世之珍躍然欲現,只要削掉一些贅石,就把一個不可信的「小被被幻術」,說得確定不移,讓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雪狐小被被,可以說,這次修稿,心情非常愉快,好像跟著進入一場夢國旅程,定稿出來後,有一些沒有說出來的餘韻,仍然不斷搖盪著。
徵得靖巧同意,我們先從她的初稿「挑錯」,然後把藏在璞石中的藝術品開挖出來。
2. 邱靖巧☆〈我和小被被的夢〉
☆題目詮說:童話點題,有時候寫得平常就是為了製造「懸念」,讓故事撐出來的魔幻時空,形成讓人印象深刻的「日常幻術」。不過,從小被被幻形成為雪狐,角色設計很強,光點出〈雪狐小被被〉,就覺得魔法舞台的布幕慢慢揭開了。
我提起小夜燈,披上小被被,走進夢。
小被被進入夢後,從我肩上一躍跳下,幻化成一隻雪白色的狐狸。其實也沒有那麼純白,因為我一直不讓媽媽洗它,所以有點灰,其實不只有點灰,像是邊邊角角的地方就…
☆創作詮說1:「夢」在童話中,是一種最容易引用的手法,其實也最不容易處理好,如果沒有特殊意涵,常常變成一種偷懶的討巧。「小被被進入夢後」,不如改成「跨進夢國」。自成一個夢國,場景會更清晰,時空的推移、轉換,也就獨立成為一種超脫現實的邏輯。
☆創作詮說2:這篇1500字的小童話,刪節號出現了三次。因為篇幅很短,除非是為了凸顯一種刻意強調出來的特殊氛圍,否則,刪節號節制在一次就好。刪節號和空一行,都是創作的「偷懶」,閱讀時也會形成停頓,有點像喝滑粥吞進雞骨頭。
「嘿,你今天心情不好。」雪狐小被被打斷我的念頭,「因為你把我的灰色都想出來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道歉,「我不喜歡搭飛機的旅遊被取消,因為是很早就講好的,本來要去看座頭鯨。」
「是嗎?」雪狐小被被眉頭微皺了一下,「你等等。」
☆創作詮說3:每一個標點都必須扮演「非他不可」的角色,這些對話中的「,」,並沒有特別需要凸顯逗號的情緒,全部替換成「:」,更能呈現對話的現場感。
遠方有個大嗨嘯,如閃電般快速來到眼前,接著落下的瞬間,平鋪成一片海,而我跟小被被就站一艘船上,隨著忽高忽低的海浪搖搖晃晃。
一條條水柱噴射出海平面,由遠而近,然後一個巨大的尾鰭露出,拍打水面,整片海水花噴散在空中。
「哇,座頭鯨耶!」我尖叫著。
座頭鯨飛出海平面,巨大的身影遮住了陽光,接著像個體操選手翻身,挺出白白的肚皮朝天,然後碰一聲,落水,海水花濺灑到我面前。
一次又一次,座頭鯨翻轉跳躍入海,直到我激動的情緒逐漸和緩。
座頭鯨游走時,海水也急速退去。
☆創作詮說4:童話段落,具有特定意義。短段落,可以呈現急促、緊張、害羞、歡騰這些「強烈情緒」,有時也特別容易創造出一種「截頭藏尾」的詩意暗示,如果沒有特別需要,盡量不要使用短段落,以免文氣破碎。尤其,這篇小童話跟著雪狐小被被走進夢國後,各種繽紛又討喜的幻境,都是重要的場景,把精細的描摹匯集在集中的段落,才能聚焦。
我向牠揮手說再見,滿足地躺在船板上,躺在床板上,忽然一袋袋的衛生紙砸落下來。
「唉呀!我不喜歡超市的貨架是空的,我的餅乾糖果還有嗎?冰淇淋呢?」我手撥腳踢周遭的衛生紙,堆成這樣真是礙事,想起那空空的貨架,總讓人有一種不安心的感覺。
「衛生紙只能擦屁股,又不能吃。」雪狐小被被扭動身體,擠到我旁邊。
「是呀。」我想著巧克力餅乾,草莓冰淇淋,…。
「嗯,你等等。」
等?就在我快睡著時,糖果下冰雹似地掉落在我身上。
「唉呀呀!這些…」我彈跳起來,正想開心地尖叫時,我的房間不僅塞滿餅乾糖果,還有一大桶一大桶的冰淇淋,只要我想得的口味都有,太神奇了。
「這種囤貨,好嗎?」雪狐小被被用手指頭挖起一大口草莓的冰淇淋,放入嘴巴,整個臉甜滋滋的。
「太棒了。」我的每根手指都要挖一口冰淇淋,「瑞士巧克力,草莓,芒果,香草,花生,香檳葡萄,焦糖,薄荷巧克力,優格,藍莓。」
我舔乾淨最後一根小拇指,抬起頭時,發現周遭一片空蕩蕩,遠方有一座公園椅,上面坐著一個人?我站在原地,不想過去,但那公園椅和那個人開始移動,逐漸向我靠近,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
☆創作詮說5:從衛生紙到冰淇淋,可能是最能引起孩子們共鳴和開心的設計,在形式和情緒上,要進行得更自然,這時,更需要花時間修潤。
他戴著一個皇冠,身穿著一件黑衣,黑衣上有許多紅色小三角形的花樣。他在哭,又像在笑,讓我很不舒服,像是故事裡的可怕巫婆。
我需要我的小被被,我的小被被在哪?
「你在找什麼呀?」那戴皇冠的黑衣人開口問我,聲音卻像從遙遠的陰間傳來。
「我…」我正要回答,雪狐小被被躍上我的肩,嘩了一聲,幻化成一個口罩,還有一件防護衣在我身上。
「離病毒遠一點。」小被被的聲音在我耳邊喃喃地說著。
「啊!我知道他。」我想起他是誰了,新聞一直在說的那個,把話小聲地說在口罩裡,小被被應該聽得到,「我該怎麼辦?我好害怕。」
「你要不要過來坐坐?」那戴皇冠的黑衣人站起來,張開手臂。
「不要。」我後退好幾步,想起老師教的事,「我已經戴口罩了,我還要勤洗手,還要75%酒精。」
「對。」雪狐小被被又出現在我眼前了,牠提著一大桶的酒精,往那戴皇冠的黑衣人潑去。
☆創作詮說6:「想起老師教的事」,這些字眼,把一個柔軟浪漫的遙遠幻境拉到生硬說教的現實侷限,有一天,疫情會過去,這篇童話要留下來,就得刪除充滿時空限定的聯想。
酒精潑出落地的瞬間,那戴皇冠的黑衣人就跟著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跌坐在地上。
「我要不要隔離14天呀?那是幾個明天的明天?這樣都不能去學校了嗎?不能跟同學玩嗎?」我發現我就躺在自己的床上,雪狐小被被趴在我的胸口上。
「不用擔心,你已經做了該做的事,之後就要有信心,相信那些正在付出的人,希望明天會更好。」
小被被輕輕地揉開我皺起的眉頭,「好好睡覺,好好長大。」
「嗯。」我放心許多,小被被那熟悉的味道跟觸感一直都在,陪著我每天每夜。
3. 邱靖巧,〈雪狐小被被〉
我提起小夜燈,披上小被被,走進夢裡。
一跨進夢國,小被被就從我的肩上躍下,幻化成一隻雪白色的狐狸。其實也沒有那麼純白,因為我一直不讓媽媽洗它,所以有點灰,其實不只有點灰,像是邊邊角角的地方就看不出甚麼顏色。
「嘿,你今天心情不好喔!」雪狐小被被打斷我的念頭:「你滿腦子的顏色比我身上的灰還要灰。」
☆密度詮說1:靖巧最精彩的亮點,一開篇就極其動人。小被被的顏色、溫度和觸感,呼應我們對雪狐有點距離又有點好奇的想像,這樣接近又這樣夢幻,有現實的記憶模式,有超現實的想像國度,更有一種介於現實和非現實間的柔軟游離。
「真是不好意思。」我道歉:「我不喜歡搭飛機的旅遊被取消,因為是很早就講好的,本來要去看座頭鯨。」
「是嗎?」雪狐小被被眉頭微皺了一下:「你等等。」
☆密度詮說2:極簡的「你等等」三個字像魔法棒,夢國的無限可能,就這樣自由開展,除了在這短短的1500字自由揮灑外,埋藏著日後如果還有意願,仍然有無限續篇的可能。
遠方有個大嗨嘯,如閃電般快速來到眼前,接著落下的瞬間,平鋪成一片海。我跟小被被就站一艘船上,隨著忽高忽低的海浪搖搖晃晃,一條條水柱噴射出海平面,由遠而近,然後一個巨大的尾鰭露出,拍打水面,整片海水花噴散在空中,我尖叫著:「哇,座頭鯨耶!」
座頭鯨飛出海平面,巨大的身影遮住了陽光,接著像個體操選手翻身,挺出白白的肚皮朝天,然後碰一聲,落水,海水花濺灑到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座頭鯨翻轉跳躍入海,直到我激動的情緒逐漸和緩。座頭鯨游走時,海水也急速退去,我向牠揮手說再見,滿足地躺在船板上,忽然一袋袋的衛生紙砸落下來。
☆密度詮說3:「一袋袋的衛生紙砸落下來」這個過場,實在太漂亮了。從遙遠的座頭鯨精神嚮往回到極端現實的困頓和恐慌,呈現了一種情緒和記憶的密度,日常生活,恐怖困境,浪漫遁逃和荒謬異想,都在此時交會,非常精彩。
「唉呀!我不喜歡超市的貨架都被清空了啦!我的餅乾糖果還有嗎?冰淇淋呢?」我手撥腳踢周遭的衛生紙,堆成這樣真是礙事,咦?我怎麼又回到床板上?想起那空空的貨架,有一種不安漫漫滲上來。雪狐小被被扭動身體,擠到我旁邊提出同感:「衛生紙只能擦屁股,又不能吃。」
「是呀。」我想著巧克力餅乾,草莓冰淇淋……,這時,雪狐小被被又不慌又忙的應了聲:「嗯,你等等。」
等?就在我快睡著時,糖果下冰雹似地掉落在我身上。我彈跳起來:「唉呀呀!這些……」
我開心尖叫,房間塞滿餅乾糖果,還有一大桶一大桶的冰淇淋,只要我想得的口味都有,太神奇了。雪狐小被被用手指頭挖起一大口草莓的冰淇淋放入嘴巴,整個臉甜滋滋的:「這種囤貨,好嗎?」
「太棒了。」我的每根手指都要挖一口冰淇淋,瑞士巧克力,草莓,芒果,香草,花生,香檳葡萄,焦糖,薄荷巧克力,優格,藍莓,直到舔乾淨最後一根小拇指時抬起頭,發現周遭一片空蕩蕩,遠方有一座公園椅,上面是不是坐著一個人?
☆密度詮說4:生命最繁華歡囂的瞬間,就是災難來敲門的最剛好時刻。從小被被、夢國、座頭鯨、衛生紙、冰淇淋……,仿如坐上雲霄飛車,一路尖叫著、賞玩著,各種不斷出現的現實和幻境,如一波又一波想像的海浪,很多小童話,摘取其中一、兩個亮點就可以開展出故事,靖巧卻像個暴發戶般揮霍著,一路走來的驚奇,都只是率性的鋪墊,直到此刻,大海嘯才算,真的,來,了!這種高密度的異想,讓人難忘。
我站在原地,不想過去。但那公園椅和那個人開始移動,逐漸向我靠近,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他戴著無數個小皇冠,身披黑衣,黑衣上閃著各種各樣紅色的小三角形。他在哭,又像在笑,讓我很不舒服,像是故事裡的可怕巫婆,我需要我的小被被,我的小被被在哪?
「你在找什麼呀?」那戴皇冠的黑衣人開口問我,聲音卻像從遙遠的陰間傳來。
「我…」我正要回答,雪狐小被被忽然躍上我的肩,嘩了一聲,幻化成一個口罩,還有一件防護衣在我身上,急切的聲音在我耳邊叮嚀:「離病毒遠一點。」
「啊!我知道他。」我想起他是誰了,新聞一直在說的「那個」。我把話小聲地留在口罩裡,小被被應該聽得到:「我該怎麼辦?我好害怕。」
「你要不要過來坐坐?」那戴皇冠的黑衣人站起來,張開手臂。我後退好幾步:「不要。」
「你要記得戴口罩,勤洗手,還要常備75%酒精。」雪狐小被被提著一大桶的酒精,往那戴皇冠的黑衣人潑去。酒精潑出落地的瞬間,戴皇冠的黑衣人就跟著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跌坐在地上,顫抖著聲音問:「我要不要隔離14天呀?那是幾個明天的明天?這樣都不能去學校了嗎?不能跟同學玩嗎?」
「不用擔心,你只要做了該做的事,之後就要有信心,相信那些正在付出的人,希望明天會更好。」我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雪狐小被被趴在我的胸口上,輕輕地揉開我皺起的眉頭:「好好睡覺,好好長大。」
☆密度詮說5:屬於孩子們的依戀和勇氣,屬於成人的決心和力量,屬於未來的恐懼和希望,都在這最後200字,展現出退無可退的「生命對決」。
「嗯。」我放心了,小被被熟悉的味道跟觸感一直都在,陪著我,每一天每一夜。
☆密度詮說6:最後一行短句,又回到童話詩境的純淨柔軟。刻意把句子截短,「陪著我」,又把情意拉長,「每一天每一夜」,高密度的長段落結束了,危機消除,心情鬆懈,這一場從「不可信」到「相信」的漫長旅程,也都睡伏在甜甜軟軟的雪狐小被被中,還有無邊無涯的夢國等著我們去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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