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異鄉脫序
人在異鄉異國的日子,總不可能總是充滿旅行、美食與美景。尤其是對當時還是財力有限、打工時間珍貴的窮博士候選人我來說,到了後期,說真的,不管哪個領域的博士生都是差不多,整個研究生活曲線總是有低落到谷底、生產效率極低、閱讀速度極慢、拖延聊天和放空能力極強的時候。
「如何在花費最小化的前提下達成自我娛樂/修練最大化」成為那時候我躍躍欲試的「研究計畫」。家有媽媽是美術老師,正如家有一隻多啦A夢,身懷絕技的媽媽總是能莫名的變出一堆把戲和技能。對於身處煩躁”阿砸”又有點抑鬱且手頭非常緊的研究生活的我來說,跨洋向老媽求教(討教)成為我當時唯一的出口。老媽當下最先憶起的就是年約五歲的我、抬著頭好奇地問媽媽:「書房裡那張老舊桌子桌墊下壓著的那張漂亮的圖案是甚麼?」
她微笑並得意地從桌墊下抽出、逐一介紹著所有的剪紙和紙雕作品。當時懵懂的小女孩雖然眼睛發亮而著迷的看著,卻深知自己沒有耐性和細心的男兒性子而問道:「這會很難嗎? 」
「等你大點再教你吧!現在你還太小。」媽媽露出「知女莫若母」的笑容說。於是,人在異鄉的我便隨口向媽媽提起想學紙雕來雕磨耐性的提議。家母說完「這簡單!」後,二話不說朝英國寄了幾包木棉紙、雕刻版、雕刻刀和一疊疊的雕刻範本。正當我以為記憶中那個溫柔而眼神散發著對自身藝術手藝有著滿滿自信的媽媽會一步步地跨洋教學、陪伴我度過初學階段,指導我該注意哪些、指點我如何割出柔順線條……,誰知道如今已退休的媽媽只丟一句:「要不把黑色的區域切掉、要不把白色的地方割掉,割到紅色代表你割到手了!自己加油吧!」於是,在異國幾年下來終於宣洩盡埋藏多年的冒險野性後,我終於開始坐在桌前一筆一畫的磨練、琢磨起向來缺乏的耐性與好脾氣。
看著厚厚一疊得雕刻範本,我還真不知道如何下手,哪邊是初級階段?哪邊又是進階階段?雕刻刀怎麼拿?刀片怎麼保養?刀片鈍了怎麼換?身在孤島中的我腦中閃過幾百個問題,幾經猶豫,在外在研究壓力、內在情感上的煩躁和抑鬱情緒催促下,我憑著直覺、隨意挑了一張看起來複雜耗腦也耗眼力又有點自不量力的範本後,開始雕了起來。
2. 本我、自我和超我間的對話與平衡
整個紙雕的自學過程,其實有點像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間的對話與平衡。而看似與我人格特質極為對比的文藝紙雕,實際上卻又是那麼地適合我---愛挑戰自我極限、善於執著、絕對逞強且自虐般地享受著掙扎和獨處。正如許多初學者,剛開始我總是緊緊握著雕刻刀,就為了確保劃下的每一條是都簡潔而俐落的切線、滑順的轉彎。於是,往往雕不到三分之一時,我的手指紅腫、手腕和手臂都僵硬了。然而,在虛線與實線的交替、陰刻和陽刻的轉換、切割方向的改變之間,越是要線條簡潔俐落、握著雕刻刀的手越要放鬆。不管是細如龍身上的鱗片、流暢如雲彩亦或銳利如龍爪,其實都是一樣,越是手緊握、越是容易雕出僵硬線條、越是心急或心浮氣躁的想趕快完成、越是容易劃下後悔的一筆。
於是對一個時間單位不管是日、夜、星期、月份都失去意義到僅剩下「交進度日期」存在的留學生來說,紙雕,成為繼健身之外另一個讓我能盡情宣洩壓力與緊繃的生活步驟之一。前者屬於暴力式的「情緒緊急處理」;後者則屬於柔軟而輕度的「日常清潔與洗滌」。
每天的每天,有時甚至研究思緒打結的時候,就拿起雕刻筆、從龍到馬、再到孔雀、狼、狗、蝴蝶、人偶。當我能夠掌握並維持每一刀的力道以確保每一筆線條的流暢度時,那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了;兩年下來,在紙雕上由於沒有任何學習上的壓力、初始目的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野心或是期許,一切就是以追求自己的「平衡」為原則,因此,我很是享受其中;即便在學位壓力解除後的現在,我仍然時不時會手癢地想找圖片來雕一雕,不自覺而一點一滴的,對於天生沒有什麼好耐性和好脾氣的我,在異鄉中透過自學與自我排解,我一筆一畫的雕出我的耐性、磨平了不少個性上銳利的稜稜角角,猶如在孤島中打造出一個「排壓房」,裡面一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盞燈、一隻雕刻刀,而牆上則展示著越積累越多、一張張的各式紙雕成果,有中式、也有西式、有陰暗、也有陽光的圖案、有傳說中的動物、也有象徵吉祥或順利的動物、甚至開始有不同的雪花造型、更多的卻是兇猛而銳利的憤怒猛獸。
在多少個煩躁、對所遇事情憤憤不平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刻,我總是帶著亟欲爆炸的憤怒、把自己關在這間暗房,投入一個又一個複雜而又多變的圖案中,直到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間回到平衡狀態。最終我卻赫然發現,曾經嗤之以鼻的又謬論自詡就是喜歡只適合「粗魯、陽剛而冒險的活動」的我,卻在看似文靜且需要極佳耐性的紙雕中找回動態的內在平靜與平衡。而那隻過去只偏愛十字弓、拿反曲弓、背降落傘的手和肩膀,也能一坐四五小時、專注而柔順的雕出著一條又一條的細節與痕跡。
3. 和自己對話
回顧這幾年出門在外,即便有幸經歷過些不同的體驗和冒險,卻徹底發現到,動態與靜態活動之間,其實沒有所謂性別、好壞的分類存在,只有對於自身的合適不合適。其中根本要素在於----到底是否能成功在熙熙攘攘又充斥各式吵雜聲響的世俗中找到和內在自我對話、恢復平靜的管道。
當我們從小到大不斷又不斷地被訓練成「專業接收器」、不停接收著所有外在訊息、資訊、知識、命令、指示和各式批評和聲音,到底我們曾幾何時能有辦法聽見自己內在的本我、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對話甚至求救呢?當遠至整個社會、近至家庭的所有人都只顧及成功的事業、滿溢的荷包、時尚配件與社會地位的所謂「人生勝利組」追尋時,忽略聆聽、失去內在平衡的人卻越來越多。
在環環相扣的社會結構下,即便反映在不同時期、不同階層的「病徵」問題不同,往往皆是出自相同的原因,在本我、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年久失修而失衡。在起伏不定的生活際遇中,處於大起、節節勝利的上坡情況或許還不會有大問題,在巔坡陡峭而又低潮挫敗的時刻,卻最容易迷失而處於怨天尤人的憤恨不平,尤其在網路發達而又暢所欲言的時代,各式宣洩、未審先判、批判、抹黑乃至於造謠的文字與言論也就更加囂張的充斥各式平台,恍如每個人都僅將體內積存的毒素與廢氣相互交換、吸入與再生,週而復始卻不自知。
因此,與其說要一昧地走出熟悉的舒適圈、文化圈、亦或生活圈來找回自己,如同闔著眼、綁著雙手看遍人人稱讚的美景般的徒勞無功。我們是否更該自覺、堅定卻柔軟而按部就班地先「整理」好自己?與其訓練自己、訓練每一代練就「如何輕鬆的賺取人生第一桶金」、「如何考取名校成為人生勝利組」、「如何出人頭地爬上社會高階」,不如讓我們先好好紮實的訓練自己如何和自己對話和排解。也就是說,傳統上那句「與其給你魚、不如教你如何釣魚」的道理或許只是個前半部,更重要的後半句則是:「與其教你如何釣魚,更重要的是培養在釣不到魚時所需要的那份平靜、沈著、耐性與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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