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話】12
幸好有妳相伴一生
「娶妻當娶孫志寧。」我說。
「嫁人要嫁周浩正。」妳說。
親愛的寧：
• 趣事、糗事
今晨（0420）雷電交加，大雨如注，這種雨勢，近一年未見了，旱象稍解，心裡還挺高興的。其實，我一向崇信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因擔心缺水，早已請鄰居訂購20公升桶裝水四大桶，貯放家裡，以備急需。
寧，還記得嗎？妳在家的日子，廚房和客房內，永遠維持著30桶上下6公升裝的飲用水，每週購物，都會攜回4桶。如今，妳一走，我只能喝大樓儲水池的自來水了。
昨天，妳熟識的軍校同學韓曦晨和他摯友丁兆民來訪，相見甚歡。提起妳，往事歷歷如繪，對妳十分懷念。而，許多我們在校時點點滴滴的趣事，又從談話中甦醒了。我突然想起一年級時的一件糗事，忘了有沒有跟妳提過。
在軍校，一年級生被稱為「新生」（打碎重來；重新捏塑成一個全新的生命），被視作「野獸」（Beast；模仿美國「西點軍校」的訓練模式。除非被允許，否則只准說三句話：「是」、「不是」、「沒有理由」），是沒人權、人格可言，是學校裡最低階的動物。意思是說，校園之內，每個人都比你高階，人人都可以處罰你（當然包括體罰。有些個性強硬的新生，半夜被拖出去修理；第二天，鼻青眼腫，連痛都不敢吭聲，大家都視若無睹）。
那年，最辛苦的夏訓結束，我被分配到學生第一連（1-4年級混合編連）。
有一天下午，我被一位二年級的胡學長處罰了（已忘了他的名字和我所犯的錯），他帶著我，要我獨自一人去清掃可容納五、六十人的教室。這不用半小時就可完成的任務，學長交代清楚，留下我，走了。
到了晚餐時間，新生因不能自由行動，都必須集體帶隊。到了餐廳，座位出現了「空位」，竟然少了一人？值星官緊張起來，一查之下，有個新生周浩正不見了。
「逃亡了? !」想當然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吃不了苦，跑了！
這時，處罰我的胡學長才向值星官報告，曾派我去打掃教室，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天都黑了，難不成趁機溜了？
他立刻奔赴教室，只見我揮汗如雨，正在把課桌椅一一歸位。
原來啊！胡學長留下我清掃，我覺得地面只有一點點小紙屑，撿一撿就結束了，這哪叫處罰？太沒誠意了！
• 這是我在陸官僅存的連隊合照（我在第三列右邊算來第二位），好懷念這段青春歲月。
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來個徹底大清掃。
把課桌椅分區堆疊，地面掃了一遍又一遍，七、八遍之後，連灰塵都不留，然後才將課桌椅搬回原位，依前後、左右對直，再把桌椅表面的積灰，擦拭乾淨。這麼一來，沒二、三小時，哪夠？
胡學長來尋人時（我認真打掃到忘了時間），我的打掃已近尾聲。他等我結束後，帶我去福利社以泡麵果腹，然後帶我到空曠的操場訓話。殘留在腦海的，是他最後對我的評語：
「依你今天的表現，我很難給你一個定論。我現在的看法是：你是個笨蛋！要不是你的智商有問題，就是精神有問題。若以上皆非，老弟，你會是個人物。」
寧，他說這話，迄今六十年了，若說我是個「笨蛋」，妳一定沒有異議，我也欣然同意，而且我是個「有福氣的笨蛋」。回顧一生，還是個世上少有的「快樂的笨蛋」。若只論這一點，我果然是個人物。
• 生死交會時
親愛的，若非當年妳把我「撿」回家，我的人生不知道會飄向何方？
婚後，日夜相處，探索彼此，了解彼此，也愛得更深。妳說，發現我溫順的表象之內，竟藏有一顆狂野之心。妳說，我像一葉不羈之舟，終於有了停泊的港灣。是的，我成長的路，表面平順，潛藏波濤，難與外人道也。曾經東漂西泊，居無定所，讀初中時，差一點被父親送入陸軍士官學校。
從小到大，死亡之神曾多次和我併肩而行。
小四那年（因國共內戰，在家鄉讀到小學二年級便全面停課，三年級沒唸；到了台北，依我的年紀成了四年級生），我從上海來，就讀台北「中正國民小學」（位於台北市龍江路），連國語都不會說，也不會注音符號，只會上海鄉下人的土話。
有一天放學的時候，土路上（當時學校周邊全是稻田，唯一土路，也只有狹窄的雙線道）看見一條蛇正在游動，我想警告大家注意，但卻不知道「蛇」的國語怎麼發音，我稍微一想，在上海話裡「蛇」和「茶」同音，「茶」的國語發音，我知道，便自作聰明，指著地上的蛇，跟附近同學大喊：
「茶——！茶！茶！」
可惜呀！沒人聽懂！
說時遲，那時快！「碰！」的一聲，我被一輛軍用吉普車撞飛了。
事後，聽同學轉述：因為學生正在放學，所以吉普車的車速不快，我在路上奔跑，一不小心跑到路的中間，車子剎車不及，我被撞得翻了一個筋斗，剛好倒在兩個輪子之間穿越而過，沒被壓死。
第二次瀕危，是生病。
在那沒有健保，看病全是自費的五○年代。我突然呼吸困難，高燒不退，拖了兩週仍壓不下來。因家裡生計困難，已經沒有餘錢供我拖下去，母親帶我去早年住在中山北路時對門的醫生那裡向他求助，同時也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看診，是生是死，由老天爺決定吧！
醫生診斷結果是肋膜炎，因拖延太久，肺部嚴重積水。他用最直接的方法處理，拿了一管直徑約4-5公分的粗大針筒，針尖極長，他直接從後背刺入，吸出一整筒澄黃色的透明液體，顏色漂亮極了。整個過程，我居然全都忍受下來。奇蹟發生了，三天之後，我完全康復，一如常人。
第三次，可真的敲了死神之門，那天，或許衪太忙，沒空把我接走。
當時，我是野戰師步兵連連長，奉調戍守金門防衛部的大膽島。大膽分成三個防區，我負責中央守備區。
當天是防區內彈藥庫翻堆的日子。「翻堆」是軍中術語，因為四面環海，物品容易犯潮，所以要把保存的彈藥，依上下、內外做交替，尤其是彈藥，必須定期作業以保持堪用狀態，一旦長霉生鏽，就成廢料。這是非常吃重的體力活、是非做不可的事。而，每個據點根據任務需要，都有大小不等的彈藥庫設在防禦陣地內，數量都不少。因為彈藥庫內沒有照明設備，為了安全起見，三令五申，嚴禁翻堆時使用蠟燭照明，只允許使用手電筒。因為在翻堆結束之後，若是忘記熄滅蠟燭，將釀成巨禍。
就在這天下午，眼看翻堆任務即將完成，準備吃晚餐時，電話響了：
「報告連長！『第一據點』好像出事了！陣地上直冒黑煙，底下亂成一團。」
山腰上的「第二據點」剛好可俯視「第一據點」，哨兵發現異常，立刻向上回報。「第一據點」是阻止敵軍登陸的重要陣地，配備了重武器，所以派了連上資深的符排附，協助孔班長駐守，理論上不該發生慌亂。
我立刻衝下去，直入陣地。只見一陣陣黑色濃煙正從彈藥庫飄出來，符排附和士兵們害怕爆炸，已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我已明白出了什麼事！
我氣得七竅冒煙，對著符排附怒吼：
「孔班長呢? !人呢? !去了哪? !」
•大膽島全圖。全島面積為0.79平方公里，南、北均有小高地，中央由一條沙灘連接。全島最高為南山，海拔高度為98公尺。我連負責南山面對沙灘的防區。
符排附指了指彈藥庫，說：
「在裡面，他不敢出來！」
我二話不說，快步走了進去，只見孔班長坐在砲彈箱子上頻頻拭淚，準備殉難——與陣地共存亡了。我幾乎是蹦跳起來，大聲怒罵：
「ｘ蛋！××××！哭！哭什麼哭！」
我看到有些裝砲彈的箱子，正在悶燒，雖有濃濃黑煙，但未見火舌，應該還來得及救。我立刻就近拖了正在悶燒的箱子往外送，一面高喊孔班長，叫他快快合力搬移其它悶燒的箱子。
我拖著已經有小部份碳化的箱子到空曠的陣地上，並對閃躲在一旁的士兵怒喝：
「快去把箱子拖出來！快！」
士兵們看見連長和班長陸續拖出箱子，這才紛紛進入彈藥庫，很快的，那些悶燒的箱子全散放地上，其它的也逐一移出。符排附帶著一批人把據點內所有的「水」，拿來滅火，最後連糞坑大小便都用上了。一直折騰到晚上七、八點才確保安然無虞。
眼看一場大禍，化險為夷，保住了陣地和幾十條人命。
後來，我把這段經過說給妳聽時，寧，妳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用力吸，紅著眼眶，說：
「天啊！我差一點失去了你！」
曾經有人問我：
「你這麼勇敢衝入火場，在那一剎那，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不怕死嗎？」
我必須誠實的說，在那當下，我的腦子裡全是憤怒，怒火早已掩蓋了理智，根本沒有生死之慮，只是氣得想找到孔班長，質問他為什麼違反命令、點著蠟燭翻堆？我只想罵人、打人、斃人，反正全豁出去了——等到在裡頭看見五十多歲的他，老淚縱橫，準備受死，馬上心就軟了下來。
所以，沒有「勇不勇敢」的問題；假如稍存理智，一定會冷靜評估，不可能直入火場；但當時若稍有延遲，必釀巨災，自己也將屍骨無存。
遠在小金門的師部，早已掌握了失火通報。當晚，對岸每區四發的砲宣彈已經開打，師部參謀看到大膽上空火光閃閃，砲聲隆隆，以為是彈藥庫爆炸了。一整晚，來自不同階層的電話（金防部、國防部），塞爆了大膽「南山指揮部」，可見情勢之嚴重與緊張。
這是我一生中和死亡最接近的一次，也讓我彷彿明白了「英雄誕生」的戲謔性和荒謬性，也教育了我對生命的尊重。
一生之中，我曾有過五次處於這類生死交會點，寧，妳全都耳熟能詳，這回就此打住，毋需再次讓妳驚嚇。
• 飲食重回自煮
以上所述，太過沉重，換些輕鬆的話題吧！
最近，「三高」（高血壓、高血糖和高血脂）已悄悄上身，我不敢掉以輕心 ，若妳在旁，早就嚴控我的飲食，哪會隨我任性吃喝？
既然自認是「聽（老婆）話一族」，怎麼可以因為妳不在身邊，就放鬆自己？所以，這星期起，斷了外食，重回傳統市場，恢復我倆共度時的生活方式：自己的飯菜自己煮。而且堅持少油、少鹽、少糖、少紅肉、多白肉、多蔬果的原則，盡量用燙、煮，不用煎、炸。
今晚，吃的是紫米飯，配菜有白煮蛋，蒸紅蘿蔔，燙青菜，蒸鮭魚。
希望三個月後，「三高」正常，才好向妳報佳音。
我也準備學妳醃菜的本事，常做常吃。我已買了嫩薑、萵荀（如圖下），切片醃製，從小瓶開始實驗，希望不辱妳手藝的名聲。
• 快樂的源泉
寧，我們共度的每一天，分分秒秒都充滿喜樂；妳年輕時候的照片，張張笑容可掬，很多人不能理解，是什麼緣由，使我們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其實，生活有苦有甜，我們從來只記住歡樂的事。尤其是妳，身上擁有滿滿的正能量，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能永遠正面看問題，是上天賦予我們的一種恩典，卻成了妳本性。
例子太多，唾手可得。
多年以前，有一次，我獨自上街購物，回家後一直悶悶不樂。在妳逼問下，才知原來「終於」有人看我一上公車，便「搶」著讓座，包括一位五十多 歲的婦人。我當然不開心，但無法否認在別人眼裡，我就是個「老人」。我噙著淚水，向妳抱怨：
「我真那麼『老』了嗎？」
妳不動聲色，回學校辦公室做了三張紙卡，分別寫著：
「不用了，謝謝你，我還不夠老！」
「謝謝你，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謝謝你，我很快就要下車！」
然後，像叮嚀小孩一般，說：
「好啦！以後再有人『隨便』讓座，你『隨便』抽一張給讓座的人看。」
從此，我出門時，紙卡不離身。
以下這一則溫馨的故事，是發生在2019年，已記錄在當年的日記裡。
我倆退休之後的日子，我書寫自己的編輯生涯點滴，妳勤學西班牙語及閩南語，每天晚上或半夜，都在固定廣播電台頻道，收聽閩南語節目。
某次，叫了一輛計程車，一上車，聽到廣播電台熟悉的聲音，妳立刻說：
「是『阿亮』！」
稍有年紀的司機好開心，回應說：
「是啊！是『阿亮俱樂部』！」
一個在地的廣播節目，立刻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變成「一國」。妳和他像老朋友一樣，大談節目主持人阿亮之種種。東西南北閒扯之後，司機先生說：
「看兩位的年紀和精神，每個月至少有賺七萬塊。」
我們聽了嚇一跳，哪有？尤其是我，急忙告白：
「沒啦！我沒退休金可以領，政府發給我的『基本生活年金』，每個月才台幣3628元。」
「我不是講這個啦！」司機先生笑了，突然問道：「兩位應該快七十歲吧！」
「都快八十啦！」年齡一下少了十歲，妳很開心地答道。
「啊！我七十啦！兩位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司機先生從後視鏡看了我們一眼，繼續說：「我有個鄰居不到七十，癱了，家裡請人照顧，一個月要花三萬多。想想看，兩位這麼健康，還能趴趴走，福氣啦！不就像是每個月憑空多賺了三萬多？兩人加起來就是七萬了？」
神邏輯！兩老立刻挺直了腰桿，突然覺得自己好富有，好幸福。
這一天，我們活得好充實，一整天都笑意盈盈。
寧，很少人家會像我們一樣，竟然年年都有「年度代表字」、「年度代表歌曲」、「年度最愛的書」。這些年來，選出的字，有「漸」、「惜」、「適」……等；選出的歌，有《You raise me up》（您鼓舞了我）、《日昇日落》（Sunrise sunset；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插曲）、貝多芬《第九交響樂》中的〈快樂頌〉……等；選出的書，有《吹風機溫灸術：穴道熱熱吹，病痛快快好》（川嶋朗著/莊雅琇譯/天下文化出版）、蔡璧名教授寫的《莊子：從心開始》（天下雜誌出版）、《遇見街貓BOB》（詹姆斯．伯恩著/沈憶君譯/晨星出版）……等。很熱鬧吧！
我們還組了一個黨：「仨黨」。
為什麼叫「仨」？因為這個黨的成員只限三位，多一個都不行。所以，貓兒花花成了「黨主席」，妳委屈自己做「副主席」，而我當仁不讓，做了唯一黨員。「仨黨」具備「跨物種聯盟」的特性，而黨的基本理念是「眾生平等」，口號是「共享共榮」。如何？還跟得上時代的腳步吧！
寧，在妳領導之下，我們這一家子，其樂也融融！
除此之外，還有意外驚奇。18日那天，接到軍校同學陳福堂電話，告知剛才開會決定，推舉我為「傑出校友」，將在6月校慶頒授榮譽。
寧，我問他們為什麼是我？答案是肯定我在出版界的努力與貢獻。我左思右想，婉拒了。他們並不了解出版界，我這點成績，哪算「傑出」？人貴自知，不如早早推辭，免得貽笑大方。因為「無實而享大名」是不對的。
經我說明之後，他們收回成命，挽回一次可能的錯誤。但，這番曲折，也算是一種肯定，當是我人生的光榮戳記，分享於妳。
夫妻連心。我的決定，我相信妳一定會舉雙手贊成。
• 孫志寧 VS 陰麗華
親愛的老太太，當我重讀《柏楊版資治通鑑》，讀到漢光武帝劉秀那一段歷史時，忍不住跟妳覆誦劉秀流傳千古的名言：
「做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
說這句話時的劉秀，還不是個角色，當他到了都城長安，看見朝廷執金吾（中央衛戍部隊的最高長官）出巡，冠蓋雲集，車騎簇擁，軍容之盛，羨慕之極，才有這番感慨。而，陰麗華是鄰居女孩，是春秋時代著名的齊相管仲之後，幼小即以美貌著稱，劉秀偷偷愛上了她。
我套用了後半句話，跟妳說道：
「娶妻當娶孫志寧。」
妳聽了哈哈大笑，笑我借劉秀之言，以劉秀自況？這也未免相距太遠了。
我說，劉秀「自幼鍾情於陰麗華，少年時期就立下心願——娶妻當娶陰麗華」（劉秀在事業初有成29歲時，才娶了19歲的陰麗華為妻）。光看這一點，我和劉秀同病相憐，因為我「自幼鍾情於孫志寧，少年時期就立下心願——娶妻當娶孫志寧」，有何不可？小學六年級時，妳在演出的話劇裡，扮演皇后，舞台下的小觀眾，不能立志「娶妻當娶孫志寧」嗎？
妳回了我一句，說：
「難道我該說：『嫁人要嫁周浩正』？」
這七個字我可沒說，字字皆出自妳口，妳說，我樂不樂？
心胸開朗的妳，歡樂留人間
捨不得妳的
浩正 202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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