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拉岡(1901-1981) 佛洛伊德(1856-1939) 雅克德希達(1930-2004)
「精神分析+美學」這兩個詞合在一起是十分誘惑的結合。而吸引我注意是在大約 2000 年之後。那時已退休,相當留意一些藝文報導和展覽。有一天在〈破報〉上看到《精神分析與美學講座》在紫藤廬每週定期舉行,便決定聽看看。豈料一聽就著迷了。講課的是高榮喜老師,他現在是新竹師範學院的教授。當年每週六下午總有十幾廿位各種年齡大小、各行各業有興趣的男男女女來聽課。課後高老師循例將他所購的大量書籍廉價出售。大約他都看過重點或影印重要部分之後才脫手的。我從他那兒扛了不少書回家。這樣前前後後聽了有兩三年之久,然後才慢慢停了下來。
之後在一次參觀針孔攝影展時,正好遇到沈志中老師談精神分析與攝影。又第一次碰到將這兩個領域結合在一起的演講,因此特別吸引我。聽完沈老師扎實的演講內容後,得知他在台大有研究班課程,談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案例,在徵得同意下,便又開始每週一次一個下午將近兩個半到三小時的旁聽課。參加的人也是校內外各色人等。有研究生、大學生、精神科的學生或醫師,差不多都人手一個錄音筆,一邊聽課一遍記筆記一邊錄音。
他上課的內容十分吃重,聽說和他的老師德希達一樣,事前準備好扎實的筆記,講課幾乎根據講稿內容和文字來講,沒有半句廢話或半個多餘的字句。他講的精神分析課非常吸引人,一半是精神分析本身的因素,一半是他談問題的推理進程和挖掘深度。學期結束的最後一堂課一定邀全體學生到他家上課。就這樣,從佛洛伊德的病例講到德希達的著作《明信片》。後來覺得這是個迷人的無底洞,雖然和藝術十分糾扯不清,畢竟不是藝術本身,便決定忍痛割捨,停了這每週一次近乎朝聖的課。
事隔多年,那些上課細節幾乎全部忘記。但精神分析的迷人之處,依舊印象深刻。容我簡單談談粗淺籠統的感受。
精神分析所以會吸引不少本科生之外的藝文工作者,我覺得主要可以歸納為兩點:一是想像力,其次是虛構性( fiction,本意是虛構、小說或劇情 )。
想像力可以說是藝術創作的一個起點。藝術,其成為藝術必得擺脫現實的桎梏。要利用現實給予的豐富材料,就須靠想像力賦予翅膀,飛到某個高度,既給了心靈一定的自由,也和現實母親保持了一定的聯繫。精神分析對人性或病例的分析,就有這樣的特色。所以在聆聽精分對各種病例或存在現象的分析時,總給人思想上的解放和想像力的開拓的快感,彷彿對生命的各種現象打開了一個個多彩多姿可看得更深遠的窗戶。
其次在方法上的虛構性,使得精分和藝術又有雷同之處。可以說,兩者都在編一個說服人的故事,讓它貼合現實、或某個心理上的真實。而往往不管是佛洛伊德、拉康、或德希達,他們的假設通常讓人覺得幾乎是一種洞見,看到常人不及之處。這一點又和藝術上的傑作有相仿的地方。
主要基於這兩點,讓我迷上了詮釋這幾位大師的精神分析課程。當然我不認為那是永恆確定的真理,只能說在我人生的某個階段,對某些說法買單。也許再過一個階段,當我覺得這個說法不再合理或不再吸引我時,它便失了效力。譬如最近,概略讀了德勒茲訪談錄,裡面他提出反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俄狄浦斯)概念(戀父/弒父情結)。這又引發了我的興趣,想一探德勒茲的想法。而基本上這些正正反反的說法,對我來說,都有意思地碰觸到藝術的相關面相。而他們也都有意透過了哲學的論述將自己的理論涉入藝術領域。
以下根據我直覺的心得,舉幾個自認為貼合精神分析,尤其是拉康精分的例子。反過來說,也是精分幫助我釐清這幾個案例。
首先是一則禪宗公案。
趙州從諗禪師跟隨南泉普願禪師參學,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甚至成就超過南泉普願禪師。於是就有學僧問趙州禪師說:「聽說您是南泉普願禪師的真傳弟子,是嗎?」趙州禪師回答:「鎮州出大蘿蔔。」
以前看這則公案,百思不得其解。人家徒弟好端端地問您師傅,說不定還帶著仰慕的口吻,而趙州卻沒好氣的回一句:「啊呀,你知道嗎,鎮州出產聞名的大蘿蔔頭耶!」
從拉岡精分的角度來看:『我們以各種想像活在象徵系統中。以投射的image 活在語言系統中,活在意符系統中。各種投射的 image 就是各種小a客體,不是主體。主體在哪兒?那個在話語中說我的我,這我在哪兒?
這真實的存在是我們難以窺獲的。在拉岡的論述中,要透過直視生命真諦的二度死亡這樣的悲劇才能得見。禪宗則要經過澈悟,故說悟道是死生大事。
在悟道之前所有的言說只是言說,所有的言說、想像,都是可以相互取代、互換的小a客體。做為小a客體,南泉大師和美味的大蘿蔔沒有差別,都是外射的想像客體,跟作為我這主體的自性之彰顯沒有一點關係!』
請參閱:南泉大師和鎮州大蘿蔔頭,誰大?── 禪宗公案掇拾 ( 四 )
( 何謂客體小a:https://zhuanlan.zhihu.com/p/389548683 )
其次是蔡明亮的電影《郊遊》中的幾幕戲。
其中最精采的是李康生酒後擁抱並啃食高麗菜,和第三段、也是他酒後,與陳湘琪前後並肩的特寫,這兩場一鏡到底的戲幾乎是《郊遊》的兩個先後映照的核心場景。
電影《郊遊》中李康生啃食高麗菜
前者將人類在生存下對生命的幻象既愛又恨(當破滅時)、糾纏複雜的心情和生存情境刻畫得入木三分。對作為崇高客體的幻象,蔡明亮憑一個場景的表演交代得一清二楚。
後一場戲指向幻象的根本──欲(慾)望。這欲望初現為男女間的愛洛斯(eros),接著逐漸轉換,以一種奇妙的心理化學作用,隨時間和男女兩人細微的表情變化迻異。蔡以一個長鏡頭同時拍攝陳湘琪和李康生臉部表情,其中陳湘琪的臉從一無表情到流淚再到殘留淚痕最後到痕跡消失;身後一個醉醺醺的李康生,各種奇妙怪異的情愫從他臉上和身體語言流出。兩個角色各自發展又相互撞擊。最後,這種種心緒和情愫在一幀廢墟壁畫前平撫──卻指向更廣大開闊的、超乎男女之情的政治、社會與心理符號。
請參閱: 隱喻中的隱喻,幻滅中的幻滅?──蔡明亮《郊遊》觀後
最後,在舒曼的鋼琴曲《克萊斯勒魂》中,讀到了如同電影《郊遊》中李康生啃食高麗菜的內涵意蘊。那令人既愛又痛苦的一切生命幻象。對茫茫眾生來說,那就是所體驗的生命本身情狀啊!
因此,藝術、生命和探討生命心理活動的精神分析, 就是這樣相互捲繞糾纏著,互相啟發增強⋯⋯。
舒曼 (1810-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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