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詩 與 音樂，部 I ® 2005 Expose yourself to Life.

852愛的鼓勵 28訂閱站台

【三】、從《筆記》看福特萬格勒──人與音樂

當我們盱衡福特萬格勒身為指揮的作品演出時，很多問題隨之浮現。譬如，頗為怪異的，一方面他的個性特質喜歡無止境的探索──在這一點上，他永遠不會滿意自己對曲目的演出和詮釋；而另一方面，關於他的曲目範圍，又顯得非常缺乏拓展性，就算以明星級指揮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我們不免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一遍又一遍演出同一小撮海頓交響曲，而把海頓其它的作品晾在一旁不予理睬？為什麼他到1943年才「發現」布魯克納第六號交響曲，宣稱自己多麼幸運在生命後期有這麼激動人心的發現，接著在四場演出後予以束之高閣？無論《筆記》或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給予回答。這樣的問題看似瑣碎，但它們指出了福特萬格勒身上膽大和怯懦兩個並存的現象，而且看來是他人格上的普遍特徵。

就像對於其他天才們，我們在感激他們的所作所為之餘，有時難免抱憾他們做得不夠多。是的，福特萬格勒留下了令人眼花撩亂的身影。絕大多數他所保有的演出，其感染力之宏偉使人無從抗拒；因此，想到他無法演出更多作品，頗令我們遺憾不已。看來大多數情況下，他認為身為指揮的形成期所必須熟悉的作品，譬如一首卡農曲(輪唱曲)，他會盡其所能去熟悉理解；然而一旦身為詮釋者，他唯一的任務便是更深入地探掘這件作品。即便如此，仍有許多例外情況。例如：為什麼朱彼特交響曲的演出這麼少？他似乎能透過許多方式、以非凡的能力表現出這件作品的多方面相，並將之全部匯集在一起，而成功地整合了他致力並賦予至高價值的傳統，並把大量多樣化的素材融合成確實的統一體，其成就無可比擬。可惜，他卻在生涯半途停止演出這件作品。也許，面對如此令人困惑又懊惱的事實，我們只能說，像其他具有偉大創造性而「飽受困頓」之苦的人物一樣(figures manqué)，他覺得所選定的作品最好除了表現自己之外，同時還可以娛悅自己。他對自己極端不滿：由於無法放棄指揮家生涯當下的名聲和威望，回到作曲家孤獨的創作生活、寫作自知注定被嫌棄的過時曲子(漢斯‧費茲納爾的生活就是一例。這也是為什麼《筆記》中不斷顯示出福特萬格勒這麼受他吸引又為他擔心的原因。)；而同時，他又亟於向全世界證明德國文化遺產固有的偉大精神；但這國家卻在一幫普受支持的流氓控制之下──而支持者有些正是那些在他的音樂會上熱烈鼓掌的人。終於，戰時和戰後國際上的敵意和壓力使得他壯志未酬。即便如此，他依舊努力保有遍佈三大洲 (歐洲、南美和北美﹝主要指1924赴美之旅﹞─中譯) 令人不敢置信的指揮行程。我們不得不驚嘆並感激他實際留給我們的這麼多遺稿。《筆記》中，在1945年早期少數幾條純個人的段落裡，他曾自問「難道我是透過冷漠、頹喪和貧乏的感情來工作？這樣我才能在這些恐怖的年代繼續工作下去？」依我來看，答案當然是「不」。但，這代價未免過於昂貴，最後使得福特萬格勒再也無法償付。他終因過勞和喪失活下去的意願而離開這世界。他是人格上包含了許多不英勇特質的英勇鬥士。這些《筆記》既提供了頗多洞見，同時也在不少缺點上，揭露了福特萬格勒的視野不及之處。它若非不可或缺，至少有無可估計的價值，幫助我們深入了解他以及他過晚才代表的文化。

                                                           麥可‧泰納Michael Tanner，於劍橋，198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