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helm, Elisabeth, Oskar Kokoschka, ca 1954
本文摘譯自"Furtwängler Recalled"一書(1965出版)。文章寫得頗為隱晦,有些部分恐需一些背景瞭解,幸而前譯三篇《伊莉莎白訪問錄》足以交代本文隱含的意思,就不再補述說明了。
一方面柯克西卡為文含蓄,再者不知英文是否由德文翻譯過來,對我這業餘譯者來說,困難重重。幸好從事翻譯專業的女兒從旁稍稍指點一些思考打結之處,才能以較順眼的文筆見人。
附上掃描原文,如有誤譯錯譯之處,祈行家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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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卡‧柯克西卡(Oscar Kokoschka) 追念 福特萬格勒 /1955
如果我們衷心信服這些前來參加葬禮的人,他們從頭到尾目賭掘墓者為這位創造性天才的遺體盡職工作;那麼我們不免會想到另外一批人,他們永遠不明白自己損失了什麼,因為無緣親濡藝術家本人。福特萬格勒是來自另一世界的使者,被那世界堅固而強有力地擁有、占據;而他,從那兒掙脫出來,因為他有訊息要透露、傳遞。我們這世界曾沉湎於他的藝術直到他生命終了,然而,後一批人永遠無法理解──他們不惜代價以「流行時尚」的矯揉造作追求無秩序的風格和一時的成功,正如我們這時代的藝術所呈現的。我特別想到德國這國家,居然政府沒有任何代表出席他的葬禮。這國家卻是他最看重的。他為「藝術Art」,而非「此一時的藝術Art for the present moment」,犧牲了生命。如果德國在精神錯亂時期,還有許多人清楚知道有個超越的精神世界的話──這世界的存在,基於不變的內在觀照而非外在的時代習俗、意識型態和恐怖行為──這國家應當對他表示感激。
而此刻,一切都過去了。一個如福特萬格勒詮釋的貝多芬交響曲所呈示的、無限寬闊的世界,已經隨著他敗壞的軀殼消失;那世界曾在這軀殼找到短暫的生命形態。我們不妨自問:如果,不是能獨力拯救內在世界的福特萬格勒自己,那麼是什麼導致他的死亡?或者,難道不是這樣嗎:他正清楚而確定地從事最後的旅程,而我們卻認為他行止不當,想要限制他、遏止他? 我們也只有設法在他活著時勸慰他。但徒然啊!正如朋友勸說蘇格拉底背棄那他所出生的、忘恩負義的城市,移居別處一樣!一個人無法活在不屬於他的時代,福特萬格勒的情形就是如此;我們只有懷著一向的友情,目送他航向幽冥世界,彷彿這是他唯一的自由解脫之道。
他是少見的人,在我們這個品格罕見的年代,從不曾偏離正道。
有人說:「人要活下去啊!」──其實不盡然如此。生存的意志消失後,無論最親近家屬的哀求、或醫生的技術都無法挽回。難道他沒想過要活下去嗎?但,連神職人員不都向會眾宣稱:不要再傾聽教堂的鐘聲,而要聆聽科技殿堂的笛聲,因為那才是未來的趨勢?
但,即使在他的訃聞上,這個德國人也被指責:當他的祖國慘遭精神瘟疫肆虐的時候,卻到國外尋求庇護*1。對他的誤解還包括他對抗蒙昧主義者的鬥爭。後者「不再於藝術中尋求敘述自己的命運」,還認為「藝術的深切感受是不必要的」。今日的蒙昧主義者就是反對過去的「古典」藝術,有點兒像歷史學者從鮮活的音樂有機體抽離出來的、一種取悅當下時尚的「現代」藝術。福特萬格勒頗為無奈,深怕自己輸了這場鬥爭,深怕自己缺乏藝術磨練;因為他的對手們有意或無意,早就打算掌控所有領域,無論歸不歸凱撒所管轄。*2
對作者來說,向他敬愛的朋友致上最後的問候(指寫這篇追思文),實在難以提筆。在他即將前往療養院接著病逝前不久,賓客們來到我們屋子探訪他,大家都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是最後一位想到這突發疾病可能導致的致命後果。我幸運地只注意他氣色有多好,沉醉於他悠閒地穿越草坪走向我們的年輕步態。他每隻手都是完美塑造的有機肢體;而濃眉下,一雙巨大、清澈、發亮的眼瞳!我一直無法相信,等候他的是棺木,而不是桂冠枝。
他是先知。當他站在我的畫作 Thermopylae (譯注:古希臘斯巴達的《溫泉關戰役》) *3前,開口說話──好像不是來自這個世界的、而是真正從思考發出的響亮、清晰而準確的聲音,──我頓時明白從我的訪客和友人處接收了一則神秘的訊息。他已經和我一起看到這件作品從開始到完成的整個發展過程。我只能說,在那一瞬間,一個單獨個體藉由驚人的預知,從精神世界對此縱覽無遺。
當代人和這精神世界毫不相關;他們以「我們時代的藝術」這模糊而容易的概念在地上創作。一如在野蠻時代,只有少數人有讀和寫的能力,所以他──聲音詩人福特萬格勒──被賦予了穿透事物核心的能力。他是一位真正的聖者(sage)。我很抱歉已經透露太多了。我該記得福特萬格勒論及聖人時說過的話──他說:聖人該越少談論貝多芬越好,一如基督徒對待他們的信仰。
寫於 維勒納沃(瑞士)*4,一月28日,19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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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後】
奧斯卡‧柯克西卡 對我來說,是久違的畫家了。早在四十年前,他是美術系學生看重的畫家之一也是當代重要的表現派畫家。匆匆數十載過去,這名字幾乎被遺忘在歲月的洪流中。最近讀《追憶福特萬格勒》,才在其中發現他與福老交情匪淺,於是重新喚起了對他的記憶,好似老友重逢,倍感親切。
本來以為柯克希卡稱「福老是別的世界派來的使者」,這是比喻的說法。譯罷本文才發覺其實是一樁神奇經驗的事實。
這世界粗分的話可以概括為兩種人:一種是非常現實、非常以物質導向和功利取向的存在。這種人活在機械論的科學至上世界裡,過規律的、教條式的生活;
另一種則是以內在精神生活為重的、著重情感的溝通和抒發,不拘泥於任何教條規則的限制;唯一的取向是個人內在的提升與進步。
現實生活的贏家是第一種人;第二種人,他們活在宗教、哲學、或藝術的天地裡,不在乎現實的種種變易,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輸贏,若有,那輸贏不是以眼前目下的標準來判別的。
這兩種人之間,很難有什麼交集;那麼,只有由它去了,各自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心安理得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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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
*1. 指戰爭末期,為了逃避納粹可能的不利行動,避往瑞士。見《福特萬格勒的戰火餘生錄 ──讓我們慶賀偉大的 威爾漢‧福特萬格勒 吧!(二)》
*2. 參閱《醜化、詆毀福特萬格勒的幕後黑手》
*3 Thermopylae 是柯克西卡在1954年為漢堡大學創作的三連作大畫 225 x 800 cm。
(圖)
Thermopylae
Left Panel of the Thermopylae Triptych, 1954 Giclee Print by Oskar Kokoschka
Central Panel of the Thermopylae Triptych, 1954 Giclee Print by Oskar Kokoschka
Right Panel of the Thermopylae Triptych, 1954 Giclee Print by Oskar Kokoschka
*4. 在瑞士有兩個維勒納沃,一在沃州,一在佛立堡邦:
Villeneuve, Vaud
Villeneuve, Fribou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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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英文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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