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利比達奇:你什麼都不做──只任其發展》DVD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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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利比達奇:你什麼都不做──只任其發展》
“Cellibidache: You don’t do anything —you let it evolve.”
這是德國導演 Jan Schmidt-Garre 為羅馬尼亞裔的德國音樂指揮家 謝爾蓋‧切利比達奇 ( Sergiu Celibidache, 1912-1996 ) 拍的DVD,2009年發行。本片闡釋了切利的指揮和音樂哲學。裡頭切利的許多觀念和論點,我十分認同;更不要說籠罩全片的感人氣氛和大師睿智精闢的教誨。
在下不才,無法將影片轉述為文字,正好片匣上有幾段影片中切利話語的英文摘要,以及導演在1996年切利過逝時發表的紀念文;我一併將之翻譯於後,作為對大師的激賞和懷念。
多年前切利最後一次來台灣的演出,臨時大師身體不適故而取消。我因此失去了親聆大師指揮的機會,迄今一直惋惜不已。幸而多年後,藉著CD終於進入大師的世界,開啟我的心性,這是我一直深深感恩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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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力比達奇的心智面貌
【二】謝爾蓋‧切力比達奇論指揮
Sergiu Celibidache, 1912~1996
【一】切利比達奇的心智面貌
Celibidache’s presence of mind
──楊‧許密特-加勒 ( Jan Schmidt-Garre )
很少人上演奏台時攜帶這麼少的行頭。他甚至沒有自己的指揮棒──棒子由樂團助理留在指揮台。而且,當然,他也不帶樂譜在身邊──除了在腦子裡。然而,就算在腦子裡,他並沒有把樂譜當作行頭,或當作一向隨身攜帶的擔負;反之,是他藉以施展最佳才華──呈現他心智面貌──的東西。
身為他的學生,我們經由分子般瑣碎的練習,得以了解下述矛盾的可能:將樂譜內化;它不是記憶中無生命的物體,而是活的結構。他會要求某位學生在黑板上隨機寫下十二音列,這是我們所能想像到最為冷僻的樂句。接著,開始教化的過程:探索它內有的秩序。它如何被分割?如何分句(組織成樂句)?如何能夠指揮出來呢?它的一些關鍵點在哪?學生一個個走向鋼琴試試運氣。如果你沒做對,切利比達奇也許會挖苦並嘲諷;變成令人心灰意冷的老師。最後,有人成功了,突然這無生命、不定形的的材料湧現了生命和設定的形態。然後,到了休息時間,我坐在美因茲Mainz大學的大階梯上 ( 這位纖弱的大師每天爬上爬下的階梯 ),突然發覺自己很容易地吹著口哨綴起一段旋律,就好像出自舒伯特的一樣──就是剛才的十二音列音樂!
排演開始了。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演奏著《布魯克納F小調彌撒曲》垂憐經的第一樂段;然後聲部接手,接著是小提琴部。一個逐漸龐大的形體開始塑造成形,無窮地大於十二音列,但結構相似,同樣輪唱(rounded) 並密集(closed)。接著,突然之間:「不對!那是曼波音樂mambo!」起因於小提琴在合唱進入前有一點模糊不清。我曾上百次在剪輯臺上看過切利比達奇失望的面容,他抬頭看著我,苦於美好的音樂形態被毀了,深受傷害。他正敏銳地感受並用心投射出這個形態。這位難以亟及的、孤獨的帝王具有完全投身於生動、鮮活音響的天賦。這個人並不在乎他被所有人所愛或殺,即使在朗笑中仍保持著距離。在指揮台上,他是完全曝露、赤裸、並且非常脆弱的。
當一切都對了時,其結果照例是非常豐厚的報償。音樂從巨大的人格散發出來,好比打開了數量極多的水閘門一般洶湧而出。他那向音樂開放並空卻自己的禪宗理念,被許多學生誤解為貧乏、血液稀薄、以及缺少實體的狀態。然則非也:此巨大之物釋放了他自己──像他所說的:當它成功時,這是說在上百場音樂會中會有兩三次──會讓我們參與在巨大的能量激盪裡。
「你叫什麼名字?你抽菸嗎?絕對不要抽雪茄!」 這是他教導來自全世界學生的開場白 – 無厘頭的慣例。也許他還會說:「你得跟我共度幾年時光」,於是你就被他下了魔咒、被迷住了。此後,生活被歸成「對」與「錯」這兩大類。他的個性在許多方面是專制的,而他並不避諱這一點。對他持懷疑態度的人常把他描述成古魯( guru 印度教的導師)。這倒有些相似處,作為他的學生,我們不能予以否認。如果某位真正具有真知灼見的精神導師,難道他要有所避諱和保留嗎?
切利比達奇的排演從來不是假設性的;每一次排演都是真實之物,力求呈現音樂家最大可能的挑戰;他深入到每一件作品中,彷彿是第一次被聽到和體驗到的事物所驅策。抱著孤擲一注的態度,只要他不中斷,就表示一切都沒問題。使他停止的不是枝微末節的不正確,而是音樂流動的缺裂(breaks in the flow of music)。例如,在《F小調彌撒曲》的降福經裡,如果小提琴部不去聆聽長笛獨奏,就無法獲取並表現出它的分句法。
這時,切利憤怒地糾正小提琴手,然後溫柔地轉向長笛手:「盡可能(maxi),更平靜地呼吸。我倆是單獨一起的 (we are alone)。」長笛手需跟隨他呼吸的有機律動,這是人類天生的尺度。我倆是單獨一起的?兩個人類個體互相合作做出音樂,聆聽對方,共同產生一件藝術品;不受外在節拍器的約束。在身體上他們也是獨成一體:管絃樂團和合唱團裡的其他兩百位同僚,就在指揮和長笛手親密的時刻中被排除在外。切利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招引這樣的親密關係。
是這樣的心智面貌、這樣的沉著和鎮定賜予他如此長壽,在每一次生病後賜予他新的生命進行新的音樂會和排演。一旦站上舞台對下一次病症的憂慮完全消失,無懼於來臨的當晚– 此處只有純粹的時刻,而他決不準備「為了未來犧牲」(引用霍克海默的話)此時此地的聲響──神祕的「剎那」(instant 立即性)。以客觀而不濫情的觀點來說,對於切利比達奇,做音樂是一個虔敬的行為(religious act)。
沒有行頭、不帶回憶、不藉留聲機的紀錄來挽留曇花一現的時刻 – 他能夠卻不願依賴任何東西;每次排練都是一塊乾淨的石板,總是新的、總是要他整個人完全投入。如此,他賦予指揮家和藝術家以及全體人類一種激(急)進主義 ( radicalism ) 的理想:活在當下;這是20世紀裡極其少數人能擁有的。
( 寫於1996年8月 14日,謝爾蓋‧切利比達奇過世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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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謝爾蓋‧切利比達奇論指揮
Sergiu Celibidache on conduc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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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本文的過程中,發覺切利對音樂的看法,譬如:認為音樂並不存在於時間的延續中,以及音樂的無時間性,與我的音樂共時性觀念不謀而合 ( 見 前文一 、前文二 ),加上許多一拍即合的論點,使我有如得到知音般引發莫大的熱忱和喜悅來進行迻譯;同時鼓舞我從自性照射出日後的生命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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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東西開始移動,但你不會注意到它是在時間中移動。如果任何人覺得它太長或太短 ( 譯按:意思是注意到演奏音樂所花時間的長短 ),他已經處在音樂之外了。在此,其實你大可活在超越時間之處。就這意義而言,音樂並非時間中的延續。在一般平常的音樂會中,你總是一直在它(音樂)之外。每年一百場音樂會中,如果有三場你覺得似乎和它(音樂)共在──那就很足夠了。」
「一段樂句的意義是什麼?『噠噠 – 兮 – 呼 – 嗨– 嘟 – 噗』?這些聲音為什麼毫無意義?因為開頭和結尾沒有關係。依循結構的一連串音,最終連結了開頭和結尾。我什麼時候知道一件作品來到了結尾?當結尾是在開頭中時;當結尾保持了開頭的承諾。連續性並不意謂:從一段旋律到另一段旋律,而是意味:在經歷許多段旋律之後,體驗到時間的消失( timelessness,無時間性)。這也是開頭與結尾共存的地方:在當下 ( in the now )。是什麼東西被要求把任何結構體驗為一個整體?是:個別部份之間的絕對相互關係。當我只感受到整體不感覺到部份時,我的心在做什麼?綜合 ( integrate )。」
「我們在這兒做的『詮釋』是什麼?就是找出作曲家心裡原有的東西,此外皆非。他從某個經驗開始,然後尋找音符。我們從音符開始,來到他的經驗。」
「我從福特萬格勒學到什麼?一個觀念──為我一生和我所有的研究開啟所有的門。當年輕的切利比達奇問他:『大師,布魯克納交響曲的這段連接部 transition (暫時轉調、轉調過渡段) – 速度多快?你在這兒怎樣打拍子?』『你說的〝多快〞是什麼意思?』他回答道,接著說:『那要看它聽起來像什麼!當它聽起來豐富而深沉時我就放慢下來;當它聽起來乾枯而脆利時我就加快。』他是根據他實際聽到的加以調整。根據實際的結果,而非某個理論!『每分鐘92拍』 - 92拍在柏林愛樂意味什麼?在慕尼黑愛樂或維也納愛樂又意謂什麼?多麼無聊啊!每一個音樂廳,每一件作品以及每一個樂章都有它個別的速度 tempo,以呈現某個獨特的情境。」
「除了任其發生之外,你無法再多做什麼。你唯有讓它發展。你本身不做任何事。你所能做的就是:確保沒有東西,以任何方式干擾這奇妙的創造。你既是完全積極主動的 active同時又是全然消極被動的 passive。你什麼都不做;你任其發展( You let it evolve.)。」*
* 這背後頗有老莊無為而治的意味。
(Joe)
切利 和 福特萬格勒,1948,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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