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從諗禪師 ( 778~897 ) 畫像 / 清代 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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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巖錄第二則》
趙州示眾云: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才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裡,是汝還護惜也無?時有僧問,既不在明白裡,護惜個什麼?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裡?州云,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一、一釋
趙州向眾和尚開示說:「至高的道啊不難,只怕你東挑西揀,蹉跎掉了。」
換句話說,這是行的功夫,講究實踐和做。
但一開口,便警覺到自己留下了小辮子;
大道哪分難易啊,有了難易就會揀擇。
況且這一句還是引用三祖道元《信心銘》開頭的話:「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道元說的已經是第二義了,如今再引用豈不落入第三義?
再來,禪宗不立文字不靠言說。而趙州自覺到正運用語言這媒介,便說:
「此時此刻透過語言來談論道,到底是揀擇還是明白?」
為什麼揀擇對立於明白呢?
因為揀擇就是有了愛憎,沒有愛憎才能洞察至道。
然而,揀擇或明白也是二分,換言之,有了明白,就有了和不明白的區分。趙州趕緊再退一步說:
「我可不在明白的境地裡…」
──有點越描越黑了。好個趙州,立即脫身:以自己為例,一考眾僧到底是否了悟他說的「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你的話還會疼惜嗎?」
如果我和眾生一樣地落在不明的境地時,還愛惜我這個糟老頭嗎?
換句話說,問的是──你們會憐惜眾生嗎?
這時有個和尚嗆聲說:
「既然你不明白,要我們還愛護個什麼?」
這樣的回答已經落入愛憎好惡之分了。
趙州對這樣的回應和反問,只有沒好氣的說:
「我也不知道啊。」
心想,老子一開頭就點明了,不料還是拉拔不上來。真是有聽沒有懂!
和尚發覺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一橫,乾脆雞蛋裡挑骨頭和趙州卯上了,說:
「你這和尚既然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卻知道自己不明白呢?」
問到這地步,成了純邏輯的詭辯,也是鑽牛角尖的詰問,或狡問、狡辯。既有理、實沒理!
這爛攤子再下去難收拾,可不是禪宗所要的大旨了!
趙州快刀斬亂麻,說:「問事即得,禮拜了退。」意思是
「你問的事理,答案就在問題裡。行完禮解散,自己回去琢磨琢磨。」
禪宗公案從來不談大道本身,而是繞著至道外圍打轉。
因為,所謂的至道、所謂開悟後的佛性,是純粹下功夫實踐後親身體驗的結果,不是語言( 或三言兩語 )可以詳盡表述的。
二、再釋
「老僧不在明白裡,是汝還護惜也無?」
另一解,可以說,你還會愛惜那個,換作是你也跟我一樣不明白的境地,繼續下功夫追求嗎?
「是汝」的意思是,是你的話,也就是說,換作是你(也跟我一樣)的話。
這和說,「汝還護惜也無」的意思是不一樣的。
「既不在明白裡,護惜個什麼?」
既然是我們都不明白的東西,還愛惜個什麼 (我們怎麼個愛惜法)?
「我亦不知。」
趙州一句回馬槍:我也不知道。
這不是要你們自己下功夫努力追求的真理嗎?我怎能幫忙,我怎會知道?難道,自己追不到、搞不清楚就不愛惜啦?那是要你自己去開竅的啊!
「和尚既不知,為什麼卻道不在明白裡?」
這時學生知道中槍了,反口緊咬趙州的狐狸尾巴不放:
你這和尚(挑釁的稱呼)既然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卻又知道自己不明白呢?
明明老師什麼都清清楚楚啊,卻故弄玄虛作啥?
──反將一軍。
這個「將軍」表面質問,骨子裡吃老師豆腐,讓趙州無法答辯,只好說:
「問事即得,禮拜了退!」
趙州知道自己被看破了手腳,但雙方擰在這節骨眼,不是辦法;誇也不是罵也不是,趕緊搬出師父身分,結束談話:
「問事理就好了,別節外生枝;行完禮就可以告退了!」
三、雪竇的頌和圓悟的評唱
接著我們看看《碧巖錄》裡,雪竇禪師對於這段公案的頌和圓悟禪師的評唱。
括弧外是雪竇的頌,括弧內是圓悟的評唱。
原文:
至道無難 ( 三重公案,滿口含霜,道什麼!)
言端語端 ( 魚行水濁,七花八裂,搽胡也!) ﹝搽胡,作弄人的意思。﹞
一有多種 ( 分開好,只一般有什麼了期。)
二無兩般 ( 何堪四五六七,打葛騰作什麼?)
天際日上月下 ( 覿ㄉㄧˊ面相呈,頭上漫漫腳下漫漫,切忌昂頭低頭。)
檻前山深水寒 ( 一死便不再活,還覺寒毛卓豎麼?)
髑顱識盡喜何立(棺木裡瞠眼,盧行者是它同參。)﹝六祖俗姓盧,故稱盧行者。﹞
枯木龍吟銷未乾 ( 咄!枯木再生花,達摩遊東土。)
難難 ( 邪法難扶。倒一說,這裡是什麼所在,說難說易?)
揀擇明白君自看 ( 瞎!將謂由別人賴值自看,不于山僧事。 )
試譯:
至道不難啊 (道元、趙州提過,到你雪竇引用,已經隔三層。這時論道,就像嘴離含著霜雪,根本沒辦法講話,還說什麼?)
若說難,都是言語的惹的禍 (是啊,一開口談佛論道,就像魚一游動水就渾濁了,並且波光水影七花八裂,弄得眼花瞭亂!)
我們以為是單一的東西其實變化多端 (多變才好,單是平常的一有什麼好期待的!)
我們以為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其實沒兩樣 (喔唷,那麼四、五、六、七更多的變化怎麼辦?﹝幫讀者問﹞打這葛藤作什麼啊?) ﹝註:葛藤依附樹幹生長,打掉葛藤便可見樹身。﹞
就像天上日月輪替,一個出來一個下去,清清楚楚; (和萬物面對面看得一清二楚,頭上腳下一片光明,毋需再抬頭低頭到處找尋!)
寺門外山谷深水氣寒,自自然然。(萬一摔死深淵,便一了百了;還會怕得毛骨悚然麼?) 註:指開悟修道是死生大事,要有不怕死的精神。敢於割捨自己的身見,才能死裡重生。
但骷顱頭情識盡消,還瞪著兩眼,歡喜個什麼?(在棺材裡還睜著眼,和六祖惠能平起平坐,一起參悟。)
枯了的空樹幹發出龍吟虎嘯的聲音,依舊枯死不了。(甭說了,枯木上又開出花兒,不就像達摩開悟來東土傳心法嗎!)
難啊難 (用錯方法會錯意,就難引回正道。倒過來說,這是什麼所在啊﹝修踐證道的所在啊﹞,哪有什麼難易好說?)
是揀擇還是明白,自己走著瞧吧!(哈!這可是靠各人自己看著辦,不干山上和尚鳥事。)
四、結語
和先前一樣,我書寫這些文字絕非開悟的解說;頂多,隔著一層薄紗或淡霧遠眺那鮮活生動、如光照般直入人心的行止;雖然我還不那麼瞭然,但心嚮往之…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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