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經閱讀的過程中,許多年來,我對約伯處境的理解,都糾結在神與人打賭,而義人受試探的向度上;昨晚讀完撒母耳記,在約拿單的死亡裡悲傷,更為自己糾結而無成也無望的學業悲傷,我翻向後卷,向神祈求一些當下的憐恤與安慰,書頁閃過,我的雙眼又糾結在約伯的境遇上了。
此回卻是聖經解讀的嶄新體驗,我終於開始理解,博士班的訓練,也給予我一雙殊別的眼眸,那些隱藏在「義人」受試探,或者更加神聖的「神任意賞賜,任意收取」的向度,竟然被揭開,我太驚異了,原來此章如此活生泣血地勾描出人性,而我也在其中顛倒反覆,悲痛不已,像自己生命最晦澀卑鄙的面向也被敞開,那罪惡的黑水透過約伯之鏡流顯出來。
第一個問題是,信仰是「效益」還是「義務」?效益論和義務論在西方倫理學中爭論不休長達兩三百年,這個問題問得更情感些,可以是,人信仰神,是因為神(道德)帶來利益,還是人能不為任何目的地信仰(道德)?
約伯記首章,耶和華上帝喜悅於約伯的敬虔,而撒但向上帝說,他的敬虔來自於你的毫無匱乏的施予,他的財富和子嗣在人類世界裡,都豐富得讓人羨慕甚至忌妒,如此,他當然感恩於給予的上帝。
然而耶和華說,你奪去他所有的,讓他以自然而真誠的面目面對我耶和華上帝。
當人一無所有,貧窮困乏,還能信仰上帝嗎?人不會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捉弄、試探嗎?西方文學作品常用眼瞎的上地表達人在受苦情狀中的怨恨,而且在舊約與新約聖經中,神都是一個「主動」的救贖者,人神關係最常呈現的面向,都是神拯救而人卻悖逆,人在悖逆中反轉歸向神;除了約伯記之外,人幾乎沒有在一個毫無因由的巨大逆境中,「主動」表達對神的信仰。
人對神關係,居然如此荒涼,荒涼到只有經歷過神的拯救,也就是人受到神的利益施予後,人才能信仰神。
於是,約伯受到撒但的試煉,撒但奪去他的財產、子女,以及在人類社會中因為道德行為、財富、名位、聲譽所建立的社會地位。
於是約伯就在一無所有的狀況下,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了。
中庸說君子甚其獨也,約伯確為君子,聖經用華美而深情的文字,長段鋪敘約伯的禱告,那反反覆覆的心境,難道不是人在悲慘遭遇裡,最容易湧現的悲哀痛苦,以及傾訴嗎?有時反省己過,有時埋怨自憐,有時突如其來信心堅定,一再向上帝吐露自身忠誠;我大約十五六歲信仰上帝,十八歲受洗,到今天,十幾年過去,我自認為信仰並無偏離,然而在漫漫長夜裡,那些因為課業、工作、愛情、婚姻、家庭而來的焦慮困頓痛苦,我多少次怨懟於神,反覆惡毒的禱詞,絕對超過約伯百倍。
而他的三位朋友,也是人類朋友的「扁形人物」,在舊約聖經人神關系的模式裡,神已經應允世世代代祝福以色列民,然而因為萬民的悖逆,神才降災禍,等待人的悔改;而約伯的朋友,最直覺的反應,當然是約伯得罪神,才會蒙受家破人亡的災厄。
耶和華在風中向約伯顯明,重申兩個論點,其一,神是創造的主宰,包括創造你約伯,以及你約伯過去的風華榮耀,而你約伯是一個領受者,即使你被剝奪財富地位,然而天地間仍有大氣、百花、眾生,以及活命的糧食,你可以支取所需。其二,人並無義,在中國哲學的語境中,義者宜也,在顛沛造次之際,仍要實踐出合宜的道德,人怎可能一生不犯一過呢?人怎可自以為義?蔑視曾經犯過的所有纖離之過?
何況約伯並不知道耶和華下一刻即將要施予他的榮華富貴,也不知道當下所受的苦境,只是一個使自身孤絕獨自至身於上帝面前的機會,那僅僅是一個過程,把生命全然傾吐與上帝的過程。
讓我驚異的是,耶和華並沒有以極嚴厲的態度,如同過去告誡以色列人那樣的決絕嚴厲,批駁約伯各種心態反覆的禱詞,因為神知道人性必然如此,神接納那些向著自己傾吐的各種泣訴、情緒、堅誓,神的慈愛就在此處顯明了吧。
接著耶和華告誡約伯的三位朋友,並且說他們所言「不如約伯說的是」。這勾勒出一個人─神與人際關系的嶄新可能,在人際關係中,人所見他人的悲苦境遇,並非僅有犯罪受罰這一個解釋可能,也就是說,人並沒有解釋其他人境遇的權力,除非人犯了顯而意見的錯誤,也就是說,人應懷抱最大的憐憫與愛,安慰身邊受苦的友人、親人。
其二,在人神關系上,神希望人孤絕一身來到神面前,把自己生命裡所有的困難悲苦全部揭開,讓神接納、安慰,這種宗教改革以後才出現的神學觀念,竟然早早地被隱伏在約伯記裡了;而神喜悅人將信仰當成是義務,也就是不隨任何狀況改變轉移的最高道德之實踐。
接著,神給予約伯在人類世界裡最大的祝福,他以財富、子女,重建約伯的尊榮的地位,以此嘉勉約伯在苦境中堅貞的信仰。
是的,那些反覆的禱告,那些悲哀痛悔,以及對神的埋怨,在神眼中,竟然都是「我僕人約伯說的是」,神對人性最大的接納與至愛,莫過於此了,所以深深信仰與理解神的人,可以說出那樣信心滿溢的禱詞,我這一生都要處在耶和華的慈愛中,如同神殿外的青橄欖樹,永永遠遠倚靠神的慈愛。
我也希望自己的信仰能持守在義務論裡,如同約伯,在逆境時,能向神傾吐心意,即使怨懟,我也知道,我的神都能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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