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流裡的繁花 ]--- 專訪詩人尹玲女士
深秋黃昏中的陽明山,落地窗外,放眼望去,被風吹起的樹葉閃著金光,這時與我對坐的詩人尹玲一頭泛白的頭髮也閃著金光。日子就這樣走過來了,從戰爭的烽火開始,讓我們一起分享詩人尹玲千絲萬縷的鄉愁、情愁,以及不同於其他女詩人的精采人生。
紫:對許多女詩人而言,您出生在越南中國人的家庭裡,擁有一般詩人與眾不同的成長經歷,可否淺談一下您的生長過程?
尹:以前南越的首都是西貢,我出生在離西貢 75 公里 一個叫美拖市的地方,父親開中藥房賣中藥材,我從小接觸中藥長大。在海外,尤其是東南亞,常會因自己所使用的方言而分成譬如說客家幫、福建幫、廣東幫、潮州幫、海南幫等。
小時候我在客家幫的崇正小學讀書,畢業後,到西貢讀法國中學,所有的語言、文字、文學、歷史、地理、化學、物理、數學、代數、三角、幾何,全用法文教學。我高中讀的是越南學校,隨後,順利的在西貢半工半讀完成大學,在一家很大的法國公司當秘書。崇正小學後來改成中學時,我還曾經當了崇正中學的第一任立案校長,直到 1969 年到台灣,進台大中文研究所讀碩士班。
我的父親是客家人,是美拖中國人裡面,唯一堅持以他家鄉大埔客家話與家人、孩子交談的父親。我和他說話用的是客家話,與母親則用越南話,我的外公是客家人,外婆是越南人,但外公早逝,所以母親跟著外婆說越南話,而我在學校又講國語,因此從小習慣三種語言。上中學之後,我的同學、朋友裡有潮州人、海南人、福建人、廣東人,我們大部分以廣東話交談。
紫:求學過程中,誰是影響您最多的人?在那個時代老舊的觀念中,認為女孩子遲早都要嫁人,許多女孩子頂多小學畢業就不再升學,為什麼您可以繼續讀書?這背後最大的推手是誰?
尹:父親對我的影響很深,雖然他從來沒有像別人的父親那樣命令孩子要照他的想法過日子。在那個時代裡,他願意栽培我讀書,或許他認為生男生女一樣重要,或許我是第一個出生的孩子的關係。外婆曾說起父親在等我出生的時候,滿心期待的樣子,也聽她說過父親在我滿月時,便迫不及待地抱我出去給朋友們看,快樂得意的神情;姨媽也說過我虛歲兩、三歲時就跟父親搶報紙看;我說那時怎麼認得字呢?姨媽說我看完報上全部圖片之後,才肯將手上的報紙拿給父親看。
我家每天幾乎都有父親的朋友來家裡吃飯,朋友就問他為什麼要讓我讀書?將來嫁人就虧大了。但父親根本不理會他們,也許我從小成績就不錯,又常拿第 1 、 2 名,大、小獎從不間斷,非常愛看書,所以他才繼續讓我讀書。
當年中學讀法語學校學費很貴,中文次之,越南文最便宜,他眉頭都不皺一下。不過在那個年代,大多數家庭都不讓女兒讀書,我有許多同學小學 3 、 4 年級就休學了,那時社會都說女孩子是賠錢貨,一般女生 15 歲就得嫁人,所以我 15 歲時,就有很多人來提親。
父親擁有很多書籍,我常從書櫃上拿他的書來閱讀。歷史、人文、詩、詞、歌、賦什麼都有,只要是他的藏書我都拿來看。閱讀、求學、追求、認知新東西、新知識、冒險等都是他遺傳給我,留下來最珍貴的禮物。例如冒險:那時年紀小,四、五歲左右,送葬隊伍經過我家那條路,我常跟著隊伍,混在他們其中,看他們哭、下葬、祭拜、痛苦,也不會害怕;而且很早就知道死亡及親人永別的滋味,這是童年時期很特別的經驗。此外,過年時我也常會跟著醒獅團在整個美拖市轉來轉去,學習舞獅、採青、打鼓等 。
紫:越南戰爭曾帶給您怎樣的傷害?以及日後的影響如何?還有您一夕之間黑髮成為白髮的過程如何?
尹:抗法戰爭很早就有了,我 12 歲時經常聽砲聲、槍聲,有一次甚至隔著一道橋,看著子彈飛過來飛過去。 1954 年法國在奠邊府被打敗之後,越南不再是殖民地,但卻因為簽訂了「日內瓦協議」,將越南分成南越、北越,那一年也正是越南內戰的開始。
這場戰爭打了很久,大家都因為戰爭的關係無法過年。一次北越向南越政府建議停火,好讓小老百姓過年。南越政府信以為真,簽訂了停火協議書,官兵們休息,小百姓開心放鞭炮,慶祝新年。
我記得很清楚, 1968 年 1 月 30 日 年初一半夜 2 點聽到巨大聲響,起先以為是鞭炮,後來越聽越不對,而且砲彈已經打穿家的鐵門及牆,隔日年初二一大早,很多難民擁到我們家避難,躲了一個星期,有的比較淒慘的待了十天。戰火一直繼續,很緊急時,我們也拿個小包袱逃到城市的中心去。這場仗打了很久、很久,傷痛每天不斷增加累積。
我們的軍隊守在橋頭,但因為停火,大家都鬆懈了,北越游擊軍四面八方攻擊進來,官兵才驚醒,慌張抵抗。我家正好位在兩邊砲火中間,我恐懼極了,害怕砲彈會打進家裡,我每夜戰戰兢兢守夜,一聽到槍砲聲,趕緊叫醒弟弟、妹妹起床避難,從此後失眠到今天。
我家當時擁有四層樓房,我和父親有幾天登上四樓看哪一區在被轟炸。年輕時,我本來最想當戰地記者,轟炸過後,我告訴父親想去看看到底轟炸區變成什麼樣子,父親阻止我;我偷偷趁他睡午覺時,騎上腳踏車,到那個村子去。全村滿目瘡痍,人和動物的屍體到處都是,難以忍受的臭味,所有的一切,焦黑不像房子的房子,東倒西歪全部癱潰,慘不忍睹,幾乎無法繼續看下去。但心裡又有個聲音說,妳要當個戰地記者,才這個樣子就退縮?於是硬著頭皮從村頭踩著腳踏車走到村尾,回去病了一個月。
那個年代沒有人知道戰爭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1969 年春節父親突然問我要不要去台灣讀書。我心想,與其在越南天天看這場悲慘的戰爭不斷進行,不如到台灣讀書。那時胡璉當大使,我申請到獎學金,順利在台灣就讀研究所,獲國家博士學位之後,教了兩年書,又申請到法國政府獎學金,所以又到巴黎去再讀書,得到許多在當時台灣學不到的學問知識。
美軍 1973 年 3 月撤退, 7 月暑假我從台灣回越南去,南越政府招待我們大批留學生,坐著軍機及軍車,看遍了整個南越,還跟那些守在南北越對峙界線邊上,年紀小小的北越小兵,隔著鐵絲網跟他們握手,請他們喝可樂、抽煙,和他們聊天。當時越南政府以為和平在望,期望我們這群留學生,在學成歸國之後,能為國家盡棉薄之力重建越南。但是 1975 年年初很多越南城鎮一個接著一個淪陷。 3 月我到台北北門的電信局登記要打電話回去給父親,電信局說排隊的人太多,要我 5 月 1 日 早上 8 點再打電話回越南。從 3 月一直等到 4 月 26 日 ,越南總統已經飛來台灣,因為越南駐台大使是他的大哥,一切全部中斷。越南那邊上台未滿 48 小時的新總統在 4 月 30 日 這天一早,就敞開總統府大門讓北越共產黨進來解放。我在那一夜心痛到無法支撐,眼淚哭乾,知道 5 月 1 日 預訂打回家的那通電話永遠再也無法撥通了……
我本來頭髮就白了一些,過這一夜之後全白了!後來寫信回去越南也沒辦法直接寄達,只能轉往第三地先寄到香港,必須請香港朋友先換上不同的信封,信裡寫的文字內容像在寫謎語。
我跟許多人在四月初已經常到立法院,跪拜阮樂化神父,求他救我們家人。越南淪陷之後,天天改到博愛路的出入境管理局去求他們幫忙,還曾寫信給蔣經國,求他讓我的家人進來台灣。就這樣,我費了整整四年的時間,才幫一家人申請到台灣的許可證。沒想到父親在來台前夕,竟然撒手人寰,而我母親早在前幾年也去世了!弟妹們怕我傷心,從未提及母親過世的消息,直到一個朋友寫信告訴我,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我哀痛至極,最後是怎樣熬過來的,也不知道了!(說到這裡,尹眼眶泛紅,紫早已淚眼汪汪,尹反過來安慰紫,握住紫的雙手。)越南政府沒收充公我們家的房子(兩幢)和全部財產,我的弟弟、妹妹每人身上只准帶十元美金上飛機,檢查很嚴。
紫:您最初對文學的啟蒙是在小學的圖書館,並在寫作課上喜歡作文,請問您什麼時候開始接觸詩歌?
尹:那時我在崇正小學讀書,我們那個年代接觸到的書籍,大部分是大陸來的,一部分是香港的,我從小學就開始閱讀 30 年代作家的作品。除了很多人都提到的魯迅、沈從文、老舍、矛盾、巴金、徐志摩等之外,還有兩位我很著迷的女性作家冰心與丁玲。小時候香港有一種叫《兒童樂園》的定期刊物,《今日世界》、童話故事、偉人傳記、寓言等,都是我經常閱讀的書。
我常為了看書,就躲在中藥鋪樓梯口的小角落,或是躲在很多裝藥的草包之間,窩在那裡看書。那時小孩子都要幫忙做家事,我 5 歲就學會做飯、買菜,因為那個時代 15 歲就得嫁人,所以要早早學習一切。我就這樣躲在一些地方看書,家人喊我時,我都假裝不在家,或假裝沒聽到。
紫:我對您的學歷相當好奇,您既是台灣大學文學國家博士,又是法國巴黎第七大學文學博士,可否與大家分享您的求學過程?
尹: 1969 年我來台灣讀書, 1971 年拿到碩士學位後,回到越南看父親。他同意我繼續攻讀博士,因此我又回台北繼續讀書。不過這段期間越南戰火從未停過 ,後來又淪陷,其中的各種痛苦、折磨難以語言文字敘述, 特別是知道母親去世之後,我想拋棄所有的一切,根本讀不下去啊!我的家人在那邊受苦,我哪裡還有心情繼續讀書?我覺得很愧疚,後來是葉慶炳老師及鄭騫老師鼓勵我、勸我,葉慶炳老師甚至寫信對我說:「如果妳是一個孝順的孩子,更應該把論文寫完,拿到學位才叫做孝順。」我聽了葉老師的話,如願的在 1977 年拿到中國文學國家博士學位,並教了兩年書, 1979 年申請到法國獎學金再到法國讀書。
紫:您是一個會多方語言的作家,國語、台語、廣東話、客語、法文、越南文、英文,請問您學習這些語言的秘訣在哪裡?
尹: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字都有它的美麗與悅耳的聲調,以及豐富的內涵,看你要不要學,想不想進入它特殊的境界。除了中文、越南文、法文,我也特地去學日本話,但現在都忘得差不多了。還有阿拉伯語言,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喜歡阿拉伯文化,我想大概前輩子是阿拉伯人吧!我花了很多心思在這上面,每天練習讀、寫。
其實只要有心,一定會學得到;如果不太想學,那肯定什麼都不會。學阿拉伯話是因為想去敘利亞。我喜歡某個地方,想去某個地方的時候,就想學習當地的語言及文化。
我常常單獨旅行,在出發前做很多功課,並讀那個地方所有的文化背景,也因此特別喜歡語言,這是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每一種語言的發音都非常優美,這也是我對不同語言迷戀的因素。例如:在香港聽廣東話,有些人說話會讓你以為在吵架,但如果換不同的人來說,會覺得像音樂一般。
紫:您曾經用過許多筆名,例如:伊伊、蘭若、徐卓非、阿野、可人、故歌、苓苓、玲玲、櫻韻、葉蘭、小鈴、小乖、霜州、葉秀琦、陳素素、俊強等,這背後最大的用意為何?為何要用這麼多筆名來隱藏自己?
尹:有時不想讓別人知道那是我寫的文章。有時我也用同樣的題目寫不同風格的文章,一篇用右手寫,一篇用左手寫,結果報紙同一天刊出來。(尹與紫大笑)還有我父親也看我刊登在報上的文章,因為不想讓父親知道我太多的秘密,這也是頻頻換筆名的理由。
紫:您有一本詩集為《一隻白鴿飛過》,裡面〈一隻白鴿飛過〉雖然寫的是「塞拉耶佛」(波士尼亞)的內戰,但您期望的是「和平」。請教您寫這首詩的初衷為何?
尹: 1995 年一大群「大人物」在法國巴黎開停火協議,問題是停火地點「塞拉耶佛」(波士尼亞)每天仍在不斷打仗。法國總統府裡這批人提到和平,讓我想起以前越南就是這個樣子。開戰永遠是因某一個人的眼神,一個手勢,而戰火就在別的國家真的打起來了!說會停火,但大部分時候還是照打不誤。所以和平真的會來嗎?其實沒有,只是剛好一隻和平白鴿飛過,或是只在夢裡面。
紫:您寫戰爭詩身歷其境,瘂弦也評過您的戰爭詩;他說:「詩原是心靈生活的集中體現,尹玲的戰爭詩之所以動人,乃是來自於切身的慘痛經驗,原本超出語言以外,卻被她凝結在語言之中。」他並說:「戰爭詩美麗得近乎『邪惡』,因為它提醒了戰爭的邪惡本質,而閃爍於其中的人性經驗是美麗的,戰爭詩正如罌粟花,花是美的,但卻不會讓我們忘記罌粟花所熬成的鴉片是邪惡的。戰火紋身,同樣美得近乎邪惡。」我想知道您的想法如何?您如何看待戰爭邪惡的美?
尹:戰爭沒有美,只有邪惡,帶來的絕對只有痛苦。你看最近幾年伊拉克的戰爭,除了人受到傷害死亡,博物館的幾千年、上萬年的文物全沒了,那個腦袋想要打仗的人到底想要什麼?我真的非常不喜歡戰爭,因為我從很小就忍受戰爭,一直到現在仍然忍受戰爭的後遺症。
今年( 1968-2008 )越共 40 週年勝利,我回到越南,心裡像針刺,一直在淌血,很多小老百姓都像我一樣流離失所,痛苦永遠堆積在心頭上。美拖崇正學校校長詹希明先生,他後來到堤岸《成功日報》當出納,我以前因常投稿而到他那裡領稿費,淪陷後,他們一家逃難,在船上,全被射殺身亡。我有很多朋友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全部消失了 ……
1994 那年我在淪陷後,第一次回西貢,特地去找一個好朋友,到了她家門口喊她名字,叫了半天沒人應答,後來她姐姐開了一個小縫,要我進去,她告訴我,我的朋友跟她丈夫及 13 歲的兒子在逃難時,因知道坐船會被射殺十分危險,所以用走的,打算從西貢走到柬埔寨,不幸在路上全家慘遭共軍殺害身亡。
我在越南待了一個星期,眼淚始終沒有停過。而我住的飯店,標榜四星級,滿房的蟑螂之外,半夜三點鐘,竟有一隻大蜈蚣咬我的背,咬了四個大洞,痛死了,喊了很久,旅館的人才將我送到醫院。那時我說的是越南話,醫院的醫護人員根本不理我 ,我呈現半昏迷狀態,還好飯店的人及時告訴護士說我是越僑身份,才照顧我。
所以戰爭沒有美,只有邪惡。 特別是你親身體驗到戰火燃燒的場面,那是永遠沒辦法忘記的。我有很多朋友在 1975 年逃難之後,那種苦,到了好多年以後,你要問到他們逃難的情形,大家都不願意說,也不願意提起。因此我曾 10 年整整不曾寫過一篇字章,不管跟戰爭有關或無關,任何題材我都拒絕寫。
那個年代很少人能出國旅行,既使我人在巴黎,很多朋友叫我寫有關巴黎的旅遊記事,可是我都沒寫,因為只要靜下來想寫點什麼,那些痛苦的回憶就會侵襲我。後來為何又再重新寫作呢?那是 1985 年七月底,從巴黎回來以後,有個學生寫詩,要我幫他改,我從不好意思幫人家改詩,於是我就寫了一首詩給他參考,就這樣重新開始寫作。但埋藏多年的那些痛苦,又通通回到記憶裡,湧現在腦海中,所以在那時期我寫了很多關於戰爭的詩。
紫:這算是一種自我療傷的過程嗎?
尹:應該是。我整個創作過程都很痛苦,會哭、哀痛,整顆心像被撕裂一般。戰爭的血我用玫瑰的顏色,紅玫瑰通常表示愛情,但打仗時,那就是血的顏色。所以也不是只有瘂弦說我用美麗的顏色或詞彙來形容最痛苦的戰爭,其他人也曾說過。
紫:您對美的詮釋為何?
尹:很多東西都是美的。譬如:現在我眼前的紗帽山,夕陽下的小草、樹枝上的幾片葉子在輕風中搖晃,某個眼神、動作等等,那就是美。一句話、一行詩、人的語言、鳥的鳴唱也都是美。所以美到底是什麼,要看用在哪一方面。
紫:在《髮與背叛之河》,您有一首詩為〈吃菜〉,這首詩曾刊登在《乾坤詩刊》上,還有〈點菜〉這首詩,不難發現您是個美食專家,對於吃非常講究與在行,您為何會愛上美食?請您與大家分享這方面經驗。
尹:我的父親是客家人,會做客家菜、潮州菜、廣東菜以及越南菜。端午節時他會做豬腳粄,有點黏,又不太黏的美食,可惜我沒有學起來。過年時也做許多臘味、下酒菜,還自己發明可以把食材壓扁的一種機器。我父親養雞、鴨、鵝,還有火雞,所以我從小就要學會 殺 雞、殺鴨。他也喜愛喝茶,是一群朋友裡面唯一有功夫茶具的人。父親讓我們接觸印度美食,也訂印度羊奶讓我們喝,那個年代只有印度人會養羊。過年的時候我們用法國餐具,和一些水晶器皿。我母親也很會做菜,家裡用的醋都是她釀的,她也會釀酒。以前家裡還沒有冰箱,母親就將釀的黃酒抹在雞的內外,隔日再拿出來吃,非常美味,又香又脆。
我喜愛美食,也喜歡做菜,有些是父親留下的秘方或食譜,有些是母親教的。 12 歲我進了法國學校,董事長王爵榮博士每週教我們許多法國文化,尤其與飲食相關的,我們就學習餐桌禮儀,吃法國菜;這些都跟生長的環境有關係。上班之後接觸更多不同的飲食,潮州菜、廣東菜、越南菜、法國菜、阿拉伯菜。記得有一次我跟女兒在巴黎,去一家摩洛哥餐廳,那天正好是情人節,餐廳裡佈滿玫瑰花瓣,氣氛很棒,感覺非常開心。但寫〈吃菜〉、〈點菜〉這兩首詩,痛苦的成份比較多,那是遭遇到痛苦與戰爭不堪回首的記憶。
紫:您一直提到您的父親,您的父親在您的生命之中扮演著一個引導的角色,可否再多談一些與父親互動的一些小故事?
尹: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唱歌給我聽,譬如「夜半歌聲」、「漁光曲」等等,也經常讓我聽當時的流行歌曲。所以周璇、白光、姚莉、張露、吳鶯音、潘迪華、葛蘭等等歌手的歌,我都很喜歡唱;當然還有廣東大戲或廣東流行歌曲、越南歌,初中開始唱其他國家的歌。他從不要求我讀書要考第幾名,在我小學五年級就幫我將香奈兒 5 號擦一些些在我耳根後面;更小時候,約三、四歲或四、五歲,也讓我喝了一點點法國紅酒、法國有氣泡的礦泉水,常帶我出去、一起拍照等;現在回想起來很訝異,但那個時候覺得很自然,並沒有什麼。
紫:詩人與酒總是劃上等號,連詩仙李白也不例外。品酒對您而言是助興還是樂趣?
尹:品酒對我來說是樂趣,而不是澆愁、消愁或助興,特別是我經常單獨一個人吃飯,不管是在台北或旅行當中;要看那個時候剛好是什麼餐廳、什麼樣的菜色、氛圍如何,若是都不錯的話,也許會喝一杯或是一瓶。年輕時喝高梁、大麴、竹葉青這些烈酒,後來健康不太好,就不太喝了!後來常喝的是紅酒、白酒、粉紅酒或香檳酒。
有一次和系上到日本開研討會,之後在荷蘭村待一、兩天,晚上有十幾位老師和同學本來說要去看運河上的船隻表演,結果他們根本不看,就急忙跑掉,說要找飯吃。我一個人站在橋上看著四艘船精彩的表演,和我旁邊舞台上的芭蕾舞者美妙的舞姿。表演結束後,我選擇舞台後面那家絕美的餐廳,唯一會說英語的帥哥服務生,將全廳位置最好的桌子給我,就在河面上,還可以看廣場上八點半的璀璨煙火。廚師的廚藝特別好,我喝了一整瓶香檳。有兩位老師和學生跑來叫我不要吃了,快點跟他們坐公車回住宿的旅館。我當然是以我那個時候的佳餚美酒氛圍為主,於是他們十幾個人在外面三十公尺距離的公車上跟我揮手道別。我快樂地繼續用餐,並請侍者幫忙叫計程車送我回住的地方;他說:「您不需要叫計程車,我們有車送您回去。」埋單之後,他陪著我一直走到飯店門口,一輛非常好看的古董車已等在那兒。司機長得又高又帥,開了車門扶我上車,回到我住的旅館,他開車門扶我下車。第二天一早,那十幾個人居然很訝異我的平安歸來。前一晚他們急急忙忙去吃飯,原來只是一碗不怎麼好吃的拉麵。這一段經驗不錯吧?(尹露出回憶的眼神,紫想像當時狀況,這不是仙履奇緣 嗎?太令人羨慕了!)
紫:「你」這個第二人稱,多次存在您的詩中,〈就像你一直存在〉這一首詩,可否簡略說明一下?
尹:寫詩時候,常用「你」來表達,是在我作品中最常見到的,不過使用不同的人稱,在我很年輕時就開始了!法文一個動詞的變化就有 26 種,不同的人稱就會有不同的意涵。我用第二人稱時,就是寫作者在跟另一個人對話,那另一個人可能是另一個「自己」。用第三人稱時,寫作者是在敘述「我」和「你」之外第三個人的故事,那個距離更遠,感覺完全不一樣。卡繆寫《異鄉人》,他使用第一人稱和動詞變化的現在式,讀起來彷彿一切都是作者正在進行中的事情,真實感特別強。以前法文小說用過去式和第三人稱書寫,感覺就像虛構的故事。所以我使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時,想要表達的意義和其間的距離就完全不一樣。
紫:《旋轉木馬》這本童詩集,就像是您與女兒的通關密語,可否談談當初初為人母以及創作時的心情?還有據悉您一直幫女兒寫日記,請問到她幾歲之後,您才停止幫她寫日記這個習慣?這些日記帶給您的意義是什麼?您的女兒她曾經看過嗎?這本詩集是否也是您為自己童年不足的一種補償心裡?
尹:童年時,除了前面所說的跟著出殯隊伍、接觸死亡之外,在過年時,我也跟著醒獅團到處去晃,有時在家裡還會拿起被毯玩起舞獅遊戲。但妳問我是不是補償童年的不足,我並不清楚。(尹與紫笑)
女兒小時候帶給我很多快樂,她跟一般孩子不太一樣,因為她不愛哭。她很小就跟著我到處旅行,因此我跟女兒之間相處的時光,都非常快樂、溫馨、非常美。
她三歲半時,我帶她去布拉格,有一天白色的雪花飄著,她坐在娃娃車裡,我推著車上查理大橋,整座橋一個遊客都沒有 ,只有一個賣畫的人,她要我停一下,她想看畫,結果她看上一幅布拉格街景的畫作。我問畫家多少錢,他說 100 捷克幣,我說好,因為女兒喜歡,我打算將畫買下來。那個畫家很好奇地說,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小的孩子會喜歡畫,正好這幅畫是他畫的,說女兒是他的知音,他一定要送這幅畫給這個從國外來的小女孩。那個時候捷克的老百姓大半都很窮,何況那一天下雪沒有遊客。我一定要他收錢,他一定不要,就這樣推辭半天。我女兒讓我感動的原因是她非買不可的意志觸動畫家的心靈;那畫家也讓我很感動,那麼窮,在雪中賣畫卻堅持要送作品給知音,他讓我們感覺到藝術的交融與世界的溫暖。還有一回我跟女兒在巴黎住了半年,巴黎很少下雪,那一年正好下雪,我們母女倆特地去凡爾賽看雪景。這些小故事經常出現在我們母女之間。我特別將這一些話記下來,整裡之後,就完成了這本 《旋轉木馬》,旋轉木馬是她每次到巴黎時最喜歡玩的遊戲。
我幫女兒寫日記是從 0 歲到 3 歲這段日子,希望時光流逝之後,還可以回頭看她小時候的成長記錄。我不清楚這對她的意義比較大,還是對我的意義比較大,她給了我非常多的歡樂,我跟著她一起成長,每一天都很新鮮,也很不一樣,讓我特別感念我父母的辛勞,不知道那時候如何將我們一群孩子帶大,還讓我一直唸書,真的。
紫:《當夜綻放如花》這本詩集第三輯莫內印象裡,有許多您旅行的詩作,這是閱讀中,感覺比較放鬆的一面。您對於空間氛圍的觀察相當敏銳與細緻,這些都是您信手拈來的創作,還是旅行之後才著墨的 詩?旅行對您而言,最大的意義是什麼?一首理想的旅行詩作它該具備哪些條件?
尹:我幾十年來經常單獨旅行,女兒出生之後,就帶著她一起去,她未滿週歲即已開始跟我流浪。女兒和我之間在流浪的旅途上,常有許多溫馨畫面或可怕經驗,例如︰她九歲時,我們兩人到敘利亞時所遇到的種種事情。我很少寫旅行的詩,旅行對我而言是去認識、探索另一種文化,另一個世界,知道宇宙不是只有眼前的這一些。
紫:您寫了這麼多傷痛的詩,也對美醜有一番見地,您認為「詩」有好詩壞詩之分嗎?
尹:我認為詩應該有好、壞之分,只是大部分的人比較主觀,每個人接受的教育、訓練、文化薰陶等都不一樣。例如有些詩獎評審結果引來的各種完全不同意見就可得知;你認為好的詩,他就可能認為是壞的。我自己覺得好詩應該是以「真」作為基礎,還有「善」、「美」;而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為名利等等的,我都不喜歡。
紫:身為一個女詩人,您覺得女詩人最難以突破的地方在哪裡?為什麼?
尹:每一個人都有她或他難以突破的地方,不分男女。我覺得難以突破的就是「自己」,尤期是自己的「風格」。我一直想突破「風格」的「牢籠」。
紫:您覺得男詩人與女詩人最大的不同是什麼?雖然我不是女權運動者,但在我感覺中為什麼男詩人始終比較佔優勢?
尹:很久以前我即常跟我朋友或學生說,人要站在「人」的立場、「人」的角度來出發、來探討,而不是「男人」或「女人」,也不管富貴或貧窮。「男」人或「富」人有「強」時,但也有「弱」時,病痛、衰老、肝腸寸斷、心靈碎裂可不分「男」、「女」、「富」、「貧」,只可惜大部分華人都重男輕女較多。我以為要糾正這些觀念應該從「教育」做起,不論女孩子或男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要有「人」的觀念、人權的觀念,只是做父母的人是否能有這種想法,那才是比較重要的問題。直到今天 21 世紀了,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是無法或不會尊重「人」。因此,如何讓大家改變想法,必須從「人」小時候的「教育」著手。
紫:我有時很自戀,也很自憐,也常不知不覺在詩中透露自己的秘密。當讀到您有一首詩〈當你老老老老的時候〉,禁不住會心一笑,您覺得詩人多半自戀或自憐嗎?您的看法為何?
尹:不是只有詩人才會自戀或自憐,大部分的人都會如此,只是輕重不同而已。
紫:我非常欣賞您朗誦詩歌,不管是表情或是聲調都能緊緊扣住人的心扉,也知道您愛唱歌,並在法國在台協會辦的活動中,教大家學唱法文歌。那天我去參與時,發現現場人群很多,您帶動了歡樂與氣氛,可否談談您比較不為人知的一面?
尹: 1969 年底還是 1970 年初,那時高雄市長是楊金虎,要跟越南蜆港市結為姐妹市,楊市長叫他的一位林秘書到台大宿舍找我幫他們做口譯,所以我的口譯經驗很早就開始,後來也常常口譯越南文或法文。那時我翻譯很多中文成越南文,因為當時有很多越南軍官和士兵到政工幹校接受訓練,而我是替他們將所有所需學習的課文,全譯成越南文。在法國巴黎留學時,雖然有獎學金,但那是不夠的,我也是靠口譯與翻譯來維持先生和我的學費及生活,並把一半的錢寄回台北給弟弟、妹妹使用。還在台大讀書時,我參加攝影社團,跟攝影協會的人很熟,每個星期都出去拍照,所以當時我也會自己洗照片。此外還有跳舞、唱歌等等,但那個年代在台大中文系所裡像我這樣的女生少之又少,當時也禁止跳舞。 1970 年我在新店榕石園辦一場生日舞會,為了這舞會,我特地做了幾件薄紗的小禮服洋裝,梳公主髮型,全場飛舞。但其他中文系女生每個頭都低低的不敢看人;那天洛夫、彭邦楨、鄧文來也來了。也許我從小在越南就接觸這些不同的文化,我們十六、十七歲就辦舞會跳舞,覺得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台灣社會在當時還是處於比較保守的狀態。
紫:長久以來您一直在教書,教越南文,也教現代詩賞析,還教文學社會學專題研究、現代文學專題研究、翻譯理論與實踐、文學翻譯以及中法現代詩的比較。這麼多科別中,您如何掌握?並傳授給學生?
尹:我覺得想要學到東西,最好盡自己的能力,把它學到深入,學到透徹,才可以去教人,如果只是半桶水,那是不行的。我不敢說自己學得很透徹,只是我很早接觸這些,在讀書時,我很努力、也很用心的花時間跟精力去學習。我記憶力還好,特別是從初中到高中,我都記得讀過的字或東西,是在哪一本書裏,哪一頁上面,哪一行,但後來讀太多了,就沒先前這麼厲害。
我在上課時跟學生講解文學理論或翻譯,他們都很感動,因為你接觸到一個正在學習的新學識,通常會覺得困難,但我會舉例補充很多東西給他們。我是台灣第一個開文學社會學課的老師, 1986 年就開始教這門課程。翻譯理論是艱難的,翻譯實踐也需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來完成。由於大學部在一、二年級時許多文法都還弄不清楚,有時錯得讓我詫異,光是改作業,就覺得很傷心。心想,他們如果畢了業進入翻譯工作行列的話,翻譯錯誤怎麼辦呢?不能中文通順就覺得自己翻的不錯 啊!這是要下功夫的。
紫:每一次見到您時,總是看到您提著大包小包,我很想趁您不注意時偷偷打開背包,看看究竟裡面藏什麼東西?為什麼您一定要帶這麼多東西出門呢?
尹:因為我想儘可能將大概會用到的資料、教材、書本通通帶上,以便在上課或需要用到的時候派上用場。
紫:請問您今後最想做什麼事情?最大的盼望是什麼?
尹:我想再寫一些文學理論、文學社會學、越南的文化、尤其是受到中國文化與法國文化的影響之下的越南文化樣貌,還有越南在法國殖民時期,與脫離法國殖民後的總總面貌。
2008/11/07初稿
2009/03/07完稿 刊載《文學人》2009年2月號
補述:
其實我跟尹玲阿姨近期兩個人一、兩個月就會約著一塊去吃飯,因為我們都極愛享受美食。跟她認識這麼久,在採訪之後,才算真正有些認識她。採訪的過程中,我的情緒一直被「故事」牽動著,她反過來握住我的手,安慰我。她是一個優雅的女詩人,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一個回眸,都讓人怦然心動。
剛我打電話尹玲阿姨,她現在人在法國,同意我將訪問稿給朋友分享。
2009/07/19
本文引自紫鵑的窩http://blog.udn.com/winniehs/3148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