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橫山家之味》、《我的意外爸爸》、《海街日記》和《小偷家族》奠立創作里程、並且獲獎無數的是枝裕和,穿透窗櫺為每一個人照透陰暗的光影,是遠超過任何形跡還要更鮮烈的獎牌,更重要的是,埋蓋在簡單日常裡的溫柔繾綣,以及隱隱透出的微微疼痛和淡淡歡喜,是無論重溫多少遍仍值得反覆咀嚼的滋味。
六度提名坎城影展後,是枝裕和以《小偷家族》(Shoplifters,2018)七度叩關,總算攻下金棕櫚獎。天真的孩子,柔軟的心,艱難的現實,交織出中下階層生活困境的艱難顛簸,為獨特的光影和味道,注入更多現代化的命題,折射出更精準、更炫目的光焰。但也因為過於飽滿的社會議題,蓋過純粹感動,反而讓我更加想念他的老電影,尤其是簡單到僅只集中在兩天一夜的《橫山家之味》,那是愛上是枝裕和的起點,有種盤旋在生命碎片中仍靜靜堅持著的幽異感,在真實不過的現世中,帶著點難以意想的奇幻迷離,接近極其和式的「幽玄」美學。 1.苦澀裡的回甘,《橫山家之味》
《橫山家之味》的日文原名是《歩いても歩いても》(2008),意指「走著走著」,反覆出現的長長石階,捕捉著每一個角色,活著的,死了的,停留的,遠走的,愛著的,被愛的……,在一無所有的路上,沉重走著,一步一步,歷經生命的溫暖和磨難,透過這些蹣跚而不得不繼續的攀爬,傳遞著逃不開又揹不起的漫漫壓力。
父母親的腳步,藏著擔心和惦記;良多每一步走走停停的沉重,都是不曾說出來的愛。蹲在浴室撫摸著鐵造把手,痛惜父母衰老;修補早已撕裂了的寫著「長大要當醫生」的作文,拼貼心意;直到父母親都不在了,回老家掃墓,穿著父親期待的白西裝、帶著母親盼望的親生女兒,以及步履艱難後老人渴望坐的轎車,才發現:「我一直沒有和父親入場看足球賽;也沒有實現母親想坐車的夢想。」
到了電影中段,母子聽著〈藍色燈光的橫濱〉,隨著歌詞的念誦和回憶,副歌開場就是「歩いても歩いても」,遙遠的幸福散步,在真實生活中越來越遙遠。站在哥哥十五週年忌的單薄地基上,無論是父母、兄弟,以及用生命交換來的被救援者,所有的安定都如浮塵,只能飄飄搖搖,一直走下去;同時也寓意著我們每一個人,一直走在別人很難參與的人生路上,看起來都是些彆扭、不滿、充滿嫌隙的幽微,其實深藏著思念、柔軟,以及一種渴望靠近而又不能的挫敗和眷戀,每一個步伐,都在吐露著來不及付出的愛,來不及表達的負歉,來不及交流的寬容和理解……
可以說,這部電影算得上是是枝裕和在母親離世後的懺情書,一步又一步無意識前行的荒疏和惆悵,切割著苦澀的生命碎片,在搖移閃爍的惦念裡緩緩回甘。
中文譯名《橫山家之味》,無法傳遞這種磕磕碰碰中的柔軟,一本正經的「橫山家」,凸顯家族的凝聚,「味」的現代語境,更著力於召喚味覺療癒,反而誤導出悖離原始語意的期待和想像。英譯片名《Still Walking》,反倒更接近核心精神,帶著點「家族崩離、天涯離散,只能一直走、一直走……」的無聲破碎,一如他在散文集《宛如走路的速度》的自我揭露:「我並不喜歡主角克服弱點、保護家庭及拯救世界這類的情節,反而很想描寫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髒汙的世界突然展現的美麗瞬間。」
最有趣的是,是枝裕和分別在《橫山家之味》、《我的意外爸爸》(2013)和《比海還深》(2016)中,將隨著命運起伏而無能角力的中年大叔,同樣命名為「良多」。從菁英前程脫軌的阿部寬,在《橫山家之味》和《比海還深》中浮浮沉沉,安居無處;第一次飾演父親角色的創作偶像福山雅治,住在東京市中心飯店般豪華住宅裡發現自己悉心栽培六年的兒子竟然是別人的孩子,成為「意外爸爸」。
無論貧富、階級、貴賤,既良且多,在點點滴滴的磨蝕中,不斷與現實妥協,像《比海還深》現實瓦解的颱風夜,聽著鄧麗君經歷〈償還〉、〈愛人〉和〈我只在乎你〉愛情三部曲後的最後終章〈別離的預感〉,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像歌詞裡的愛,比海還深,事實上誰又真正懂得比海還深的愛?最終還是承認「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以至於在《橫山家之味》八年後的《比海還深》劇中,陪著銀幕暗去的最後歌詠,還是「歩いても歩いても」,無論是演員、導演,還是我們自己,仍盤旋在真實中一步又一步慢慢走著……
也就這樣了吧!生活總有些想像不到的冷冽,這才襯出真實無奈間偶然出現的溫柔一瞬,無比珍貴,而後我們仍走在漫長的艱難階梯,一步一步,繼續前行。 2.華麗和普通的調和,《舞伎家的料理人》
春節期間,在片單上看到「是枝裕和」的名字,有點驚,有點喜。一直不太適應Netflix的製片方針,許許多多知名一時的話題劇,有時為了「跟流行」,看了一、兩季都無法繼續,總覺得在紛繁光影中透著偷窺般的腥羶,少了點穿梭在現實和虛構間的魔力,像任何一次被影像擊中的瞬間,彷如「切開人生,心流透光」。
沒想到,《舞伎家的料理人》的流動,像一份禮物,精緻的講究,放慢的步履,從漫長時空累積出來的文化素養,一下子就把人拉近京都小街,安安靜靜走著一段又一段漫無止境的小路,喝一口湯,細細咀嚼食物的味道。原著是小山愛子從2017年開始在《週刊少年 Sunday》連載的人氣漫畫,京都舞伎的溫緩,為一群不同世代女性間的夢想和失落,襯出揉焦鏡頭般的萌萌美;影像改編後的食材特寫,藏著真摯的靈魂,延伸出是枝裕和「將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們,聚在一起變為家人」的創作命題,是靠近的相知,是知道彼此錯過了甚麼的相惜,也是我們和天地汪洋所有生靈的相互交流和療癒。
迥異於過去在電影裡凝視的小街小巷基層小人物,《舞伎家的料理人》(2023)的視野,轉向文明巔峰,凍結時空,重現典範。藉由戶來堇和野月季代這一對16歲的青春摯友,一起離開天寒地凍的青森,來到日本京都衹園的專業藝妓區,看所有攀爬到顛峰的夢想,如何侵蝕著愛情、婚姻、子女……的現實支撐,而後才有機會,斷鑄平凡粗糙的人間世,化腐朽為神奇,堅定而從不懈怠地靠近永恆。
松坂慶子出演千代,千代是虛構世界的前行代,壓抑一切,甚麼都不說,也甚麼都不做,只是珍惜著一點點的愛與美,就可以堅強而柔軟地走下去;松坂慶子是真實世界的實力派女演員,裸體寫真集《櫻花傳說》嘗試突破,攪動風雲。和千代對照的梓,豁出去一切的任性,還是回到甚麼都不說、甚麼也不做的安靜裡,珍惜僅自己知道的珍惜;九〇年代日劇女王常盤貴子的臉,不變的《美麗人生》,銘刻著日劇的風華。原著漫畫中沒有的新創角色涼子,是無法融入舞技家的「反社會」宅咖,以違逆日常的不壓抑、不融入,打破盲區,讓每一種隱於社會化的疼痛,找到掙扎的出口。
世代更新,往往就在這些偶然的異質中,打破過於完美的社會秩序,補缺完善,尋找更適合生存的憑藉。符合文化完美的小堇,以永遠不能揭開的暗戀做為站上舞台的滋養;完全跟不上展演拍子的季代,卻在光影照不到的幕後,隨著有笑有淚的飲饌湯水,以溫熱鮮豔的美味傳遞出理解,以當下的撫慰提供支持,照亮了每一個人從來不說的不安縫隙。
就是透過這一點點又一點點的累積和微調,形成傳統,凝聚成信念和文化,即使只是短短一瞬,也會在漫漫時空中匯淬出特定的意義和價值。日本源於神話女神的傳統面具,有一種圓臉,低鼻、雙頰飽滿的笑顏稱為「阿龜」,也可以寫作「阿多福」(おたふく);與之相對的天狗,具有除祟、驅魔、護法的象徵。從華麗誇飾的「傾奇舞」慢慢進化為文化象徵的舞伎世界,像天狗面具,壓抑著人性祟魔,在永恆中傳承;被嚴格的舞伎競爭淘汰的季代,就是笑咪咪的阿多福,用無求的歡顏填滿了蒼茫的縫隙。年近六十的是枝裕和,在宛如天狗的一路滄桑中,卸下細如碎屑的疼痛和無奈,抹去原著漫畫的掙扎和疲憊,為《舞伎家的料理人》戴上阿多福的溫柔光影。
漫長的年休,融進《舞伎家的料理人》的細膩光影。所有的繁複,收斂成平淡,普通卻很好吃,就是最華麗的收尾。 3.酸酸甜甜的微醺,《海街日記》
享受了《舞伎家的料理人》的精心盛宴,很適合再來一杯《海街日記》小梅酒。
舞伎家,聚集天遙地遠的各地夢想種子,在無邊無際的錘鍊和追尋中,凝聚成超脫現實的幻夢巔峰;料理人卻在小小的庖膳煙灶間,為絕美的冰封,敲出一點點溫暖的裂隙,在最普通的滋味裡,釀造出對遙遠家鄉的惦念和熟悉,舞伎家和料理人都在「永不放棄」中,追尋極致夢幻。迥異於《舞伎家的料理人》在「堅持」中的努力,同樣改編自吉田秋生漫畫的《海街日記》(Our Little Sister, 2015),藉由女性的割裂與牽纏,在平淡的「無法堅持」中努力,在努力中選擇,在努力中失去,在不斷的選擇和失去中,醞釀著濃濃的情感。
兩部影片接續著看,在疫情中,宛如壓抑中無可侷限的「文化旅程」。從京都祉園剪紙般的花街文化抽身,慢慢融進鐮倉的小電車、綠山丘,這個距離東京一小時車程的海街小日子,無論是《灌籃高手》的湘南想像,電車平交道的人生暫留,還是《海街日記》裡爬山張望的偎依著村落的海,單車穿越的櫻花隧道,以及沿著小小步道行走時的一個又一個轉彎,像一棵活在穿透老屋裡的巍然梅樹,風霜淡淡,雲回日暖,把生活滋味都釀造在清澈而濃醇的梅酒裡,以為醉不了人,卻在他鄉無從相遇的梅雨時節裡,發現藏在骨血裡的想念。
透過三場葬禮,透視生老病死,凝視一生的成住壞空。第一場是給予血肉的父親,關係最親密,聯繫最稀薄,沒有收穫、沒有交流,香田三姐妹在仙台撿回同父異母的妹妹小鈴,藉由相互靠近的分享,慢慢重整記憶;第二場是給予房子庇護的外婆七年忌,稍稍拉遠的血緣關係,棄守十五年職責的母親登場,想要處理房子而又不得,想要彌補而又無從著手,只帶走承傳在記憶裡的梅酒;第三場是給予飲饌溫柔的餐館阿姨,沒有血緣,沒有必然如何的綰繫,只有這些、那些沒有理由的愛,以及伴隨著飲食記憶留下來的關懷和成長。
這種越來越寬闊的精神容納,也是另一種越來越窘促的物質綑縛。小鈴繼母在父親葬禮上請求香田家放棄遺產,母親在外婆七年忌建議賣房子,餐館阿姨喪禮前必須先處理和弟弟間的遺產糾結;是枝裕和在《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書中提起,父親的喪禮代表「姐妹」,外婆七年忌是「老屋」,二宮阿姨代表的是「海街」,從小小的家放大到整個依存憑藉,又是在寧靜、深情中,打破現實侷限,在時空凝視裡靠近永恆。
老屋的紙糊門、身高牆,姊妹間的吃吃喝喝,搶衣服、爭泡澡順序、對彼此的愛情無限挑剔和關鍵支撐……,像梅酒的發酵,種植在自己的土地裡,採摘,醃製,等待,直到各自品抿出酸酸甜甜的微醺。每一個人,不只是為了別人,而是回望自已,活出自己的樣貌。大姊香田幸記得母親的海鮮咖哩,帶著小鈴一起炸蔬菜天婦羅配蕎麥麵;幾乎沒有母親記憶的老三千佳眷戀著外婆的竹輪咖喱;小鈴發現山形的父親反覆在吻仔魚吐司中寄存著鐮倉的惦念;總是往外跑的二姊佳乃寄情在海貓食堂的酥炸竹莢魚,身為理財專員的佳乃在海貓食堂結束營業前,找到自己的定位,可惜,再沒有新鮮的酥炸竹莢魚了,煙火祭時透過小鈴交付的醃漬竹莢魚,是海貓阿姨最後的溫柔。
大姊的婚外情,成為整部電影的微縮模型。上一代的傷害,下一代的悲傷,此生如何繼續往前走的抉擇……。沒有機會買下屬於安定的「筷子」來表達情意,成立自己的新家;香田幸買了蘋果、水梨,逃遁於自己執著守護、同時被庇護的老家,直到選擇安寧病房的最後守護,這是她最熟悉、也最專長的開花、結果。
從《橫山家之味》自我檢視的苦澀回甘,延續到《海街日記》酸酸甜甜的時空情書,最後又以《舞伎家的料理人》調和華麗和普通、夢想和日常,喜歡探討家庭關係重組的是枝裕和,其實也領著我們走入內心,融入真實生活,理解缺憾,和生命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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