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堅固都煙消雲散了？
五月初，《小小孩的STEAM科學童謠》一出版，多情又多產的科幻、科普作家山鷹就熱情地和創作坊分享。我們一起被捲進或近或遠的星子，瑩瑩點點，都成為賞玩的偶，張著萌萌的眼，在無邊無涯的宇宙中自由翻飛。
才想著為這本科學童謠釐清不斷被翻轉教育炒作得撲朔迷離的「STEAM」，剛好又遇到會考的年度盛事。和孩子們檢視作文題目〈我想開設一家這樣的店〉時，環顧全球瘟疫蔓延，台灣算極少數正常運作的國家，還是有兩萬多人失業，更需要和孩子們討論，我們開店，不只為了獨立自助，更為了在人世間添增溫度，以「STEAM」做主軸，從人力、獸力，進化到蒸氣機的飛躍，整個世界的生存和改變，成為我們共同的思索。
STEAM，蒸汽機推動的工業革命，翻轉了生活樣貌，第一部電影短片《火車進站》，記錄了宛如「蒸氣精靈」掙脫神燈後，帶給我們進步的願望和關於未知的恐懼。不到五十年，從蒸氣、電力到城鄉、階級、貧富的拉鋸，舊秩序崩解，新秩序來不及建立，現代性在19世紀承受著各種價值觀的凝視和檢討，「蒸氣龐克」先知般地透過文學藝術提出各種預言，反覆的嘲弄和矛盾的辨證，滋養了惠特曼、易卜生、波德萊爾、梅爾維爾、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描繪資本主義的動盪，在「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的前提下，一種從共產主義運動中獲得的叛反、平衡，形成了可以安慰更多人的理想。
1982年，哲學家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引用馬克思名言，在《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了》（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書中，指出現代性讓「全世界的人們共享著一種對時空、人我，以及生活的各種可能性與風險的經驗」，並且推論在工業化發展趨勢中，科學與技術的結合加速了我們的生活步調，在這加速創新的過程同時也摧毀既有的環境。
就在跨世紀的2000年，波蘭社會學家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提出「液態現代性」，指出工業革命與資本主義體制時期的現代性是堅固的固態，以空間占有為主；隨著科技、交通運輸和傳播的日新月異，我們掙脫空間、地域的限制，液態現代性更凸顯出無所不在的時間、速度和變化。電腦和網路，推翻一切又翻新了一切，孩子們完全忽略了字的原意，「STEAM」成為世界最大的遊戲平台。
直到近十年來，美國在「國家競爭力」的迫切危機中，興起「STEAM」教育革命，全力推動S(Science)，T(Technology)，E(Engineering)，A(Art)，M(Mathematics)，跨界整合，生命的情境成為一關又一關的過關遊戲，解決現實問題，注入精神活水，成為多元而豐富的學習。所以，除了會考舉證時的「老爺爺老奶奶服務生餐廳」、「只有一本書書店」、「心意花店」和「行動雜貨店」，孩子們開始結合自己的熱情和專長，跨界思索，在艱難現實中，非常「STEAM」地呈現了藝術客製象棋店、量身設計旅行店、熱血Youtuber的訓練店、實踐一切夢想的VR旅館……
生活真的很艱難，幸好，當一切堅固都煙消雲散了，我們還有更多一點點的想像和熱血，支撐我們確信，永遠不會失去愛的能力！我們還可以用一生的熱血揮灑，凝固一切我們所相信的、渴望的，可以一起好好的，好好相守。
2. 當固態的空間都化成液態的時間
當固態的空間都化成液態的時間，確定我們想確定的，變得越來越難。所以，在人人強打「快、快、快」的電信競爭裡，導演彭文淳、攝影大師伊島薰和金馬獎常勝軍奚仲文，找來復古版的金城武，坐在充滿懷舊氛圍的日式建築中，聽一張老唱片在唱盤上幽幽轉著早就消失在時光中的經典老歌，風聲、雨聲、小鳥迴旋、打字機單調重複，在悠閒餘韻中點醒「世界越快，心，則慢」，才會那麼輕易的在線帶節奏中挖出蟲洞，讓我們沉入不知道落腳在哪裡的時空？
早些年的日子，就這樣傾洩出來。那時，我還對開車懷著熱情，起早七點多出門，一直忙到夜半一、兩點才到家，洗個澡在沒有拉上窗簾客廳坐上幾分鐘，山居寧靜，遠方燈火點點，山下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還有疏疏落落的車子，為了各種不同的理由通往天遙地遠。
這時，只覺得安安靜靜坐一下，真好。早些年的時間揮霍，總是這樣倉皇，這一站、那一站，約了這個人又見那個人，談這件事，別忘了又談那件事，直到血栓後，以前喜歡用來上課的「大視野」，轉瞬都變成日日珍惜的「小日子」。
2019年底停下藥，每半年，就得回新店慈濟醫院驗血追蹤。時季變化，印記成越來越深的風景，連著三年，流蘇盛開時我都撐著傘，走在慈濟庭廊，看陽光慢慢透過雲層，光縷如泣如訴，握著傘柄，仰看傘面外的這風、這雨、這變幻無窮的花絮和陽光，有一種意外浮起的心情流動，天眼偶開，特別感謝還可以握住這一季又一季的花開花謝……
遷居後第一次回新店慈濟，交通動線變了，心靈版圖，不得不跟著轉移。那是4月20日，台灣「國境封關」一個月後，敦睦遠訓支隊問題爆發，確診人數急遽攀升到422例，人心惶惶，所有的親友都勸我取消回診，要不然得叫計程車，問題是，計程車司機也不斷冒出警訊，不得已，和護理師商量改期時，她說：「大部分預約病人都挪到暑期了，你需要驗血，可能還得排到更晚。其實，現在來，是醫院人最少、防護最周密，也可能是最安全的時候。」
既然不方便更改日期，需要更改的，就是自己的防護了。住在高鐵站邊，大部分朋友都依賴高速迅捷的高鐵，我決定「低速」前進。機捷第一班車，清晨6：13，幾乎沒有人，從A19桃園體育園區到A3新北產業園區站，乘車時間64分鐘，繞過台北車站中心，直接從外環線起點坐到終點，35分鐘，剛好是「大坪林」站。這些年居無定所，不斷縮小的「藏書輕旅」，只收容通俗論述和台灣文學藝術類的文化紀事，慈濟回診，我會埋在《童話裡隱藏的世界史》《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旅行在苦難和希望之間》走過漫長等待，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跟著《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走過台灣一百年。
這一年瘟疫滿天，車上空蕩蕩的，宛如末世電影。這段安靜漫長的車程，特別感恩非常潔癖的Ally，願意出借「她一猜就知道非常適合我」的古言，搭車時看，特別紓壓。這真的是「違逆性情去愛」的天大恩惠。透過網路訂的書，拆塑膠封套前，她還得先噴酒精，靜晾後才拆封，心愛的書進醫院，簡直是大忌。慈濟回診前，我先「申請」她的新書《暮春之令》隨我進雷區的許可令，接著用不織布包書套，分別把上下兩冊標出順序，帶了瓶檜木精油洗手液和一條超柔軟毛巾，一路移動到哪就噴到哪擦到哪，深怕新書「被汙染」，一到家，立刻拆書套清垃圾送進子母車。
3. 從液態的不確定凝結成固態的安好
到大醫院看診，常常黎明出門、黃昏才到家，從早到晚，日夜漫漫。在生老病死最繁忙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看完兩冊《暮春之令》，好喜歡雄才大略的皇帝和西域和番女史兩強聯手，從匈奴部救回和親公主的兩個遺孤後，一個在內亂外交上拼搏，一個在絲路經濟上廝殺，熬過不知道多勞累的「劍風刀雨」，到了一天最後，回到孩子們安睡的床邊，挖空心思講講故事，馴化悲苦憂厄，相識一笑，就是「啊，我們又撐過一天了」的「獎勵貼紙」，夜風輕輕，很快把「金戈鐵馬」搖曳成「歲月靜好」。
這樣不說的深愛、樸素安定的相互支持，卻不曾建立起確立不搖的勇氣，在愛之前，我們都藏著猶疑膽怯的卑微，只敢「歡愛在當下」，不相信「恩義成永遠」，兩情相悅的甜蜜，常常在「執手偕老的落空」後，嗚咽成惆悵苦澀。尤其和天下的權勢相比，小小的女史常揮不去婚姻如「琥珀中的小蟲」那種僵固的憂懼，看起來很美，終究深陷了牢籠困頓。皇帝問：「你經商前可曾因為想到血本無歸而裹足不前？西域凶險敢碰，人都敢殺，卻不敢和我過日子？」
我們對所有的人事物懷疑退縮，想想說說，再有理也不過憑空辯駁，不將日子過下去，怎麼可能知道將來到底如何？事實上，即使貴如天子，那無數迫近身邊的憂煩挑戰，不也是永遠無從掙脫的琥珀嗎？在這世間，又有誰是真正的自由的呢？
那是一個月前，鋪天蓋地的疫情如琥珀，我們都成了凝凍在困頓中的小蟲。直到5月25日，又要回慈濟，同樣的交通動線，無論是機捷或環狀線，人群回來了。全球187個國家，武漢肺炎確診累計543萬4035例，台灣卻幸運地穩住疫情，連續43天沒有本土個案，阿中部長率龐大記者團來到「國境之南」，把防疫記者會移師墾丁，宣導樂活防疫旅程，拼好防疫候開始拼經濟。
坐著同樣長達100分的車程，手上的書換成Bauman媲美羅蘭.巴特《戀人絮語》的社會學名作《液體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在78歲時延伸「液體現代性」詮釋脆弱的愛情，害怕孤單，所以找人同行，但新的不安卻從別處湧現，渴望與人相繫，卻更恐懼被就此綁死，只能一次又一次聚合，一次又一次分離。我們還是凝凍在困頓中的小蟲，從兩人之間的愛戀開始，開展到家庭、鄰里、城市、社群，再到領土、民族、國家直至全球化的世界。
這是多年前阿寶老師寄給我的無數本好書之一，特別適合在這個不安的年代重讀。更巧的是，抱著書包，坐在環狀線裡讀書，書包震動著，接到阿寶老師電話：「真難找啊！為什麼這麼多天都不接電話？」
「啊，周六要早起，周五調成靜音後忘記改回來。」驚慌失措向最敬愛的指導教授請罪。老師正在為我的新書《崑崙山神獸樂園》寫序，問了幾個主要角色的後續發展，淡淡說了「很用功」後，忽然問：「怎麼會寫到白澤？」
「因為可以透過白澤獻《精怪圖》，把上古神話一起兜起來。」我像分到很多糖果的孩子，載欣載奔，卻又結結巴巴。阿寶老師淡淡說：「《山海經》裡並沒有提到白澤，你這樣，就寫進了史前史。」
啊，聽起來是好話。真開心！從寫碩論時就深深覺得，阿寶老師指導論文如禪宗，總是一兩句話打住，讓人耗上好多心思，慢慢「參禪」。掛上電話，腦子裡浮盪著簡單的一兩句話：「很用功」、「史前史」，這些關鍵字像GODIVA心形巧克力，又濃又甜，所有脆弱鬆脫的人際紐帶，全都從液態的不確定凝結成固態的安好，成為遷居滿五個月這天，最美好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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