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外文系學妹(左)一起坐在文學院階梯上,我們還小,世界很大。我們從「超級偏鄉」擠進群英薈萃的學習峰頂,牽繫著台大慈幼社山服團一個部落又一個部落的孩子,像湮遠的中世紀傳說,斂盡繁華,仰望聖殿,期盼像傅斯年校長守護的信念一樣,終一生可以「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
學妹赴美取得博士後定錨在中山大學,繞著讀書、教學,安安靜靜地為人生畫了個美麗的圓。我卻流離途中,輾轉在小說、散文、詩詞、篆刻、報導、論述、閒說三國、童詩童話……的各種摸索和嘗試,直到安定在「黃秋芳創作坊」。
無論我們做了如何不同的選擇,無邊寬闊的學習天地,就是我們共有的滋養。沿著椰林大道,一直走,一直走,仿如永遠看不到盡頭的寬闊;買了二手腳踏車,迎著風,一直騎,一直騎,越過舟山路,過去很遠很遠,仍然是農學院的勢力範圍;坐上公車,穿過木柵,越過坪林,遠征溪頭、梅峰,到處都是台大養護的農地、林場;每一年寒暑假,扛起大包小包的部落補給,直上南橫,走一個多小時戲稱好漢坡的蜿蜒山路,世界很大,我們用各種方法準備著參與人間角力。
年輕時的學習,身體裡藏著一隻不知道疲倦的食夢獸。奔走在不同的學院校區,在醫學院選修側重臨床分析的普通心理學;到人類學系跟著李亦園修習考古採探;在管理學院跟著王作榮想像經濟學;在社會學系跟著葉啟政、蕭新煌選讀各種社會階層關切;到資訊系旁聽根本聽不懂的張系國電機研究全程英語演講;在「奉元書院」登記候補,等到通知就開心地跟著毓鋆老師學四書;下了課,還為了雅音小集、雲門舞集、慾望城國,以及各個頂尖的外國舞團四處趕場,坐在舞台邊的樓梯、站在牆邊,人擠人、聲音靠著聲音,融進精緻如小夢的神祕時光,夜裡散了戲沒有公車,一路慢慢走回校園,心靈撞擊著、迴旋著,椰影搖曳,盪著無聲的千言萬語。
以為走得越遠,世界就越璀璨,那些跨學院的明星講師,照亮著對未來無限輝煌的想像。那時,外系選課需要系主任簽名,每到學期初找葉慶炳主任簽名時,他總是皺著眉,對不想安於中文系的我,諸多叮嚀:「你的成績又不是頂尖,也還沒領書卷獎,怎麼不好好讀一讀本科課程呢?」
大學畢業後獲教育部文藝獎小說首獎時,葉主任是評審,看到我竟眉開眼笑地加註:「我就知道你可以寫,要好好寫,寫作是我們中文系的事,怎麼都是外文系專出作家呢?」;後來,和他一起評小說獎,離經叛道的陳雪初響啼聲,我很喜歡,葉主任不適應,只看著經他點選為小說首獎的我,微微一笑:「好,好,好,你說好就是好!」
現在想起來,葉主任像一種後勁回甘的茶,剛開始時不覺得特別,日子越走越湧起他的寬容溫厚,像他的「晚鳴軒」散文精選《我是一枝粉筆》,記得這些人、那些事,輕易忘了他自己。
中文系的涵育就是這樣,經久而長情,耐遠更回暖。我跑了每一個學院,在社團中深交各種不同專業的朋友,流光越走,卻越想起許多中文系老師們的各種剪影。很難忘詩詞宗師蕭繼宗老師,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極品好酒。他的手指極美,配上詩意盎然的聲音和形影,講起《花間詞》時,比「畫屏金鷓鴣」加上「絃上黃鶯語」更美;在他家裡,陶醉在一種優游於詩書琴畫合成絕美的文人形象時,他忽然又孩子氣地推薦他太太會背李白的〈蜀道難〉,也不問師母願不願意,立刻推出她來背詩,他自顧自吟哦著悠揚美聲相和。
環在文學院四方院落間,有一棵超極大的榆樹,小小的榆錢映著陽光,鎏金璀璨,有時候下雨了,小小的院子充滿著精靈般的佻達跳動,正在講詩的《詩選》老師方瑜,走到窗邊,一時看呆了,直到下課鐘響才震了一下,驚慌地問:「下課了?」
那個畫面,在我的記憶裡,不知道浮現過多少次,那樣簡淨從容,融進無聲天地。中文系有古詩賽,方老師一直喜歡我的習作,「天地詩心隨日月,今人聊共古人歡」,成為年輕時狂妄的印記,每到上課前她總是問:「你去比賽了沒?哎呀,你怎麼不去比呢?這樣我也好跟人說,我是詩人的老師。」我一直沒機會告訴她,詩人沒甚麼了不起,她自己就是一首詩。
文學院旁有一方池塘,紫蓮花盈盈浮出水面,像領著我踏進小說殿堂的樂蘅軍老師,沉浸在無限放大的小說世界,卻自持如山中開落的澗戶紅萼。她在擔任我們導師時,為每個導生買了本《形音義大字典》,帶著羞怯地介紹:「教育部給導師的輔導費是一千元,我選了這本書送給大家。」我知道,有很多人更喜歡導師帶著大家吃吃喝喝,但是,樂老師那樣純真誠摯的臉容,卻示範出一種寧靜美好的生活態度,一直到現在,我常常在查閱這本《形音義大字典》時想起,就是在這樣簡單真實的土壤上,我們才有機會,栽植出屬於紫蓮花般潔淨純粹的小說風華。
就在這方池塘邊的大教室,我聽了《詩經》老師裴溥言一段又一段絕美的歌吟,那時候沒有冷氣,夏天時窗戶大開,裴老師宏亮的聲音飄出學堂,已然退休的麋文開先生,就坐在池塘邊聽著大氣的妻子俯仰天地至哀至美,笑著點評:「溥就是大,溥言就是說大話。」
我想起他也曾用「溥言就是普賢,你就像普賢菩薩」來點評同樣這位奇女子,也許在愛之前,我們都像張愛玲的註寫,很低很低,低如塵埃,又能從塵埃裡開出一朵花來。我這一輩子,無論愛、工作、生活,都深深追摩著裴老師的影子,不須像普賢菩薩那麼無私偉大,倦年時回眸處,還能有一些人、一些事來說說大話,也算是不錯的人生。
離開學校後,我們在不同的專職領地裡浮浮沉沉,日日花開花謝,熟齡催化,如校園變遷更迭。每到流蘇花開時,喜歡回校園走走,舊時圖書館成為校史館,椰林道盡頭的振興草坪矗立起圖書館,醉月湖有小橋橫切湖面,湖邊有鬆餅咖啡屋,多了熱鬧,少了些成長期間自由奔放的蒼茫。
讀書時環保意識未興,沒課時和最要好的朋友在醉月湖邊放紙船,我摺著「小甜甜號」,她就摺起「陶斯號」,看兩隻小船靠近、離開、浮沉翻覆。陶斯從背後環抱終究得離去的小甜甜,成為我們那個年代始終不能圓滿的苦戀,走過醉月湖邊,想著這沉默的湖底,藏著那上百隻的紙船,青春往昔,多半都灰飛煙滅了吧?
值得珍惜的是,還是有許許多多美好,總是花謝又開,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相續芬芳。行走校園,想起那些時日日晨醒後在校園中閒走和每個孩子打招呼的虞兆中校長, 在大學自治、學術自主上,帶給大家的巨大信心;想起傅斯年校長「若有學生流血,我會跟你拚命!」的真摯、勇敢,陪著太陽花世代重新在傅園綻放著純真無敵的璀璨。
回到我們哭過、笑過、愛過、奮鬥過的青春母土,只覺得流光無痕,世界很大,我們一直年輕。
----收錄於《台大文學椰林》.2018/11/05.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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