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的詩
台北律師公會法律文學委員會「午間小品」,在短短午後透過不同的專業視野,撞擊出生命的活水。從2013年年底開始,由毓庭導聆「日常生活裡的音樂輿圖」揭開序曲,繼而在柴可夫斯基、葛利格《皮爾金》與蕭泰然、海頓、布拉姆斯的不同專題裡,有情有敘地靠近古典音樂,像海鷗擁吻著浪花,一場又一場「主題旅遊」,彷彿沿著40億年的時間海邊,撿拾一點點主題的記憶小貝殼。
2015這一年的「當三國遇見古典音樂」系列講座,主題又更精細了。延續4/23源起於「聖喬治屠龍紀念日」日書香的精神,當聖喬治的劍刺向火龍心臟後,鮮血覆蓋大地,瞬間開出鮮豔的玫瑰,所有腐舊的傳統侷限都因為勇氣澆灌出愛與溫柔→公主收下一朵最美的玫瑰花後,回贈一本書,從此開展出精彩的生命恢弘,迥異於德法童話裡的美麗、歌聲、真愛之吻,從寶劍、鮮血奮鬥出來的玫瑰,像每一段土地的故事,劉邦「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所有的勇氣和熱血,終將交換成知識和智慧。
歷史總是以相似而又微調的橢圓軌跡,不斷重複、而又不斷透露著希望微光,慢慢往前滾去。
這就是「當三國遇見古典音樂」音樂導聆的思索起點。2015.4.30這天,我們聚在台北律師公會,不只是為了聽三國、靠近古典樂,而是進一步從三國和古典音樂的撞擊中,收藏一段又一段「時間的詩」。
2. 奢麋和困頓的兩極撞擊
當三國遇到上古典音樂,當東方遇見西方,我們從西元紀年透視漢朝前後200年,三國開展,外戚和宦官,權力的蹺蹺板,奢麋酖美和困頓貧乏形成兩極。
與此同時,世界主要紀事,馬雅文明剛開始,而後延續600年;繁華的羅馬城無邊狂歡。100年後,君士坦丁大帝承認基督教在羅馬帝國合法發展;5世紀到15世紀,蠻族入侵,政治崩裂,知識封鎖,進入長達一千年的黑暗時期,仰賴教會信仰,形成中世紀特有的教會思維。
16世紀,城市和海洋慢慢拉開現代曙光;文藝復興後的17世紀尾聲,巴哈(1685~1750)在頌神音樂中注入人性的溫暖,但是在時代的浸潤下,仍充滿了神性的光輝。
18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攻破巴士底獄之前,奢麋酖美和困頓貧乏形成兩極,革命狂潮打破纖巧雕琢,生命的撞擊與吶喊。貝多芬(1770.12.17~1827.3.26)在波昂大學這新思想集中點,聽老師朗誦革命詩,預約革命詩集,也預言著藏在他人生裡的雄辯與自由、即興與變奏。
此時,曾經繁華無限的明朝剛過度到清朝,剛鎮平三藩之亂,我們在台灣,並不知道施琅即將改變我們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聆聽時間,在〈命運〉改編鋼琴溫柔版(9分鐘),灌注著濃烈的詩意。
3. 奮力一搏
熟悉的樂音,在沉靜中帶著異樣的溫柔。
寫過《貝多芬傳》的羅曼羅蘭,一直認為貝多芬的鋼琴極具雄性特質,他甚至無法忍受女音樂家演奏貝多芬,而雄性的毓庭,在樂音裡流淌著跨性別的無限溫柔。
時間是中性的,千萬個故事,千萬種人情遇合,本來都是無色的,因為我們的背景、個性、情緒,塗抹上各種不同的顏色,使得時間的詩,在我們各自存活著的時空,找到了自己依循的型式,自由開展,一如三國這首氣勢磅礡的英雄詩,也在我們的畫布,畫出繁複的顏色。
像「1789」這樣奇特的年代,789,連續三個最飽滿的數字,標示出大革命的氣勢磅礡。
三國也是這樣,最初的200,最後的222,以及我們最熟悉又最執迷的吉祥數字8,從200、208到222,勾勒出官渡大戰、赤壁大戰、夷陵大戰這三場戰爭。曹操以小搏大,從黃河南下長江;諸葛亮童蒙徐州屠城,19歲看曹操統一北方,拼卻一切糾纏在赤壁大戰三分天下;劉備的夷陵大戰,耗盡生命最後的機會。
這些過去的追尋、當下的執著和不見終點的未來,一如貝多芬的奮力一搏,透過〈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8分鐘),讓我們聽見生命悲傷和力量的無限濡染。
4. 凝聚當下
貝多芬的童年慘淡。17歲失去母親,和暴烈的酗酒父親打官司,爭取兩個弟弟的監護權;弟弟過世後,又和弟媳婦打了4年官司,爭取姪兒的監護權。那樣熾熱的愛,並沒有讓他們得到幸福。
同樣在這17歲時,大他14歲的莫札特聽了他的鋼琴後說:「請注意這個來自萊茵河畔的孩子,有朝一日,他會向全世界說話。」
後來,深深著迷於他的音樂,改編他的交響曲,在波昂為他設塑像、和資助他的多年情人分手的李斯特說:「貝多芬的作品,仿如雲柱和火柱,日以繼夜,驅策我們向前奔行」
當代美國鋼琴家李斯特協會主席 路易肯特納:「假如有外星人拜訪,最能代表地球文明成果的,就是貝多芬的32首鋼琴奏鳴曲」
可以說,貝多芬用音符寫信給這個世界,所有聲音裡的絮絮叨叨,幾乎就是他的日記。
只可惜,他自己聽不到。26歲,他慢慢失去聲音的敏銳,32歲,寫下海利根遺囑給弟弟,那一塊寂寞的土地,留下他散步的餘音,被稱為「貝多芬小徑」,長長的遺囑,迴旋著在他人生裡,極端強烈的「森林間的孤寂」和「生命的絮語」。
50歲,完全耳聾,貝多芬不再仰賴聽聲,而是寫自己心裡和腦海想像的聲音。他這一生作品總編號到135,最重要的有32首鋼琴奏鳴曲和9首交響曲。
鋼琴奏鳴曲第30號E大調〈作品109〉第三樂章(11分鐘),完成於1820年,追憶過去,心情樂曲的樂章界線模糊了,作品更趨近整體,這是毓庭最喜歡的貝多芬作品,詮釋者在琴聲中翻騰著生命內在的創作呼喚,在這段音樂六個變奏,嘗試演繹貝多芬最具原創性的表現手法。
5. 純粹的人生
〈作品109〉,題寫給從來不曾確定的「遠方的戀人」。
回想起來,貝多芬這一輩子,戀人名單「族繁不及備載」,國籍、身分、背景不同,但是,他們都愛音樂。對照海頓高傲又反覆無常的妻子,常將海頓重要的樂稿或總譜拿去捲頭髮或包東西;害怕獨處的約翰史特勞斯,三段婚姻流盪在母親、學生、管家般的角色;柴可夫斯基在婚姻裡,簡直快要瘋了,更慘的是,他太太真的瘋了。
這時,我們更覺得貝多芬有一種「只屬於貝多芬的幸福」:音樂、愛情、大自然,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這是一種最純粹的人生。
三國中的諸葛亮,過的也是純粹的人生。動盪慘烈的亂世,讓他仰望著平淡的幸福,8歲成為孤兒,53歲時,為8歲的兒子深情撰寫〈誡子書〉:「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時他當然不知道,很快,他兒子也將成為孤兒。
當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三顧茅廬舞台客廳裡懸掛一幅簡淨的「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對聯時,無論如何都難以傳達,淡泊與寧靜,是生命最簡單、卻又最難想清楚的停泊。
但是,我們可以在〈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7分鐘),聽見雋永的淡泊和寧靜。
6. 缺憾還諸天地
貝多芬把〈月光〉這首曲子題贈給朱麗葉塔,據說,他看見她的幻影盈盈向他走來而又消失。
還有更多人相信的傳說是,貝多芬為鞋匠的盲眼妹妹即興彈出萊茵河面的月光。
小時候我真的不明白,鞋匠家的這台鋼琴到底從哪裡來?後來,理解了中世紀庶民生活的背景,因為貴族的存在而存在,所以,14世紀,德國許多地方、尤其是紐鄰堡,鞋匠、裁縫這些生活百工,可以受「吟遊詩人」訓練,瞧,《仲夏夜之夢》的演員,幾乎都來自雜工,故事裡的鞋匠充滿音樂暗示。
每一個故事,常常是人間缺憾的張望、願望的圓成。盲女的出現,貝多芬之聾對上世界之盲,聲音阻絕的傷痛彷彿就稀釋了,一如小龍女失去童真,楊過就斷臂相守,天殘地缺,都因為相互靠近、相互理解、相互成全,所有不能忍的都能忍了。
這世間的狂熱與冷酷、追尋和失落,莫不如此,到最後終得讓缺憾還諸天地。命運對決,不是力量相抗,而是割捨與成全,所以,我最想給〈月光〉的題辭是「讓缺憾還諸天地」。
貝多芬第一次聽李斯特演奏,忍不住上台親了這孩子的額頭;告別人生前夕,他見了舒伯特,並且嘉許:「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受到全世界的注目。」
即使諸葛亮不贊成宜陵大戰,仍然設「八陣圖」收拾劉備留下百廢待興的困局,經營蜀地,南征北伐,以攻擊替代防禦,六出,使魏不敢入侵不足魏國1/5的蜀地;瀘水邊祭神止戰,為華文文化留下「饅頭」;雲南(三國「南中」)「傣族」傳說當地的佛寺大殿屋頂,就是仿諸葛帽建造;川蜀很多地方直到近代仍有頭戴白布的習慣,據說是為諸葛亮戴孝;歷時一千多年,配祀在祭祀劉備的漢昭烈廟邊,卻一直被稱為「武侯廟」。
從青春翻騰的〈第三號鋼琴奏鳴曲〉第四樂章(6分鐘)開始,對照聆聽音樂會最後樂章〈命運〉鋼琴版(9分鐘),我們又聽到〈命運〉終章,繞了個圓,回到生命最初。
7. 接下來是我們的事了
真實歷史的勝負,諸葛亮是輸家,司馬懿是贏家。司馬懿削弱了一整個族群的格局和境界,諸葛亮卻拔高視野,永遠成為天邊最明亮的星辰。
貝多芬在痛苦深淵中,反覆謳歌歡樂,在無聲的世界裡創造出撼天動地的聲音來。他生命最後遺言是:「鼓掌吧!朋友們,喜劇收場了。」
兩個人都在痛苦中留下資產、謳歌歡樂,把時間的詩留給我們。讓我們看見時間的詩,搭起流光的橋,讓我們看見兩個嶔崎磊落的人,一段又一段驚天動地的歲月。
最後,毓庭選了encore曲〈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6分鐘),讓我們第一樂章的暴烈之後,聽見貝多分優美的旋律。
這場音樂會結束了,接下來的命運對決,就是我們的事了,不是嗎?
8. 感謝與餘音
音樂會結束,很感謝毓庭,因為是我的學生,我幾乎是「壓榨他的生命」來設計取目。整整50分鐘的曲目,彈起來都不輕鬆,溫柔與磅礡交錯,簡直可以搬進國家音樂廳做正式表演,但是,他花了很多時間練琴,把這一整個下午,穿透時空,妝點出永恆。
遇見人文氣質濃厚的台北律師公會,運氣真好!演講廳裡竟然有一台鋼琴。好優雅的午間小品!不是貴族儀式的粧點,而是寧靜放鬆的精神奢華。有一段漫長時間,我一直在尋找的寧靜舒適的音樂咖啡廳,想要辦「音樂電影」欣賞會,邀約堅持古雅傳統、相信溫良恭儉讓這些舊價值的朋友們一起分享藏在音樂裡的更寬闊的可能,和北律相見,仿如美夢成真。
最驚喜、當然也最感謝的是,法律文學委員會主委黃賜珍律師。自費添購100本我很喜歡的《輕鬆讀三國》,延續屠龍騎士和公主的中世紀書香精神,送給每一個如踩踏鮮花參與的律師們,讓大家得有機會,用清楚的主軸閱讀,做為開展「當三國遇見古典音樂」系列音樂會的基礎。
有趣的是,大學剛畢業時曾經在天母執行過「文學實驗」。時移歲往,當時的教室教甚麼名字,我都遺忘了。當年的小小孩竟然也成為律師在台下聽我演講,當他遞上「依莎貝」這個名字,補足了記憶拼圖時,回憶兒時,力力鮮明。這孩子從小別有個性,一直以為他會變成「水鏡先生」那樣超脫凡塵的人,沒想到他竟然在凡塵裡成為律師。他大笑:「沒辦法,一直活在父母親望子成龍的期待中,慢慢就變成這個樣子。」
看小小的孩子換了個面貌站在我眼前,肉肉的臉削瘦成成熟風霜,真有種歲月如潮、時間的詩迴旋宛轉的意趣。他想要和我合照,忍不住捏起他的臉頰,彷彿捏起了歲月,歲月輕輕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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