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是人間留不住
第一次赴日遊學時，還不認識東京都立「柴永學園」校長金美齡，更無法想像這位滿頭漂亮銀髮的校長，隨著解嚴、回台，掀起一陣「銀髮お嬢さま」風潮；直到在日本裝了她一路成長所有趣味洋溢的小故事回台後，才知道這位多才多藝的大小姐，在台灣備受敬重。第二次赴日前，菊姐還沒變身成花媽，只是個力爭上游的台灣女兒，聽說我要回學校，從口袋裡掏出幾乎是全部鈔票(究竟幾千元，時移歲遠，確實的數目字忘了)，交付出火燙的情意：「回東京時，買一些台灣茶帶給金校長。」
金美齡的經濟力當然比菊姐好多了，買茶葉也不像買各種名牌有一種公信可以證明「心意的價格」，我提議，要不要買洋酒？菊姐搖搖頭說，這些離鄉的人，想念的是台灣的味道。有這麼多人傾其所有，為不能回台灣的黑名單們，遞送台灣的清香，這就是我們生活著的這塊土地上，最無從替代的「情意的價值」。
不知道是不是緣於這麼一點點台灣味，金校長對來自台灣的孩子特別照顧。記得，讀書期間，有個高級料亭到學校徵成績好一點的洗碗工，薪資不錯，她特別保留這個「高報酬」的打工機會給我，我卻對著她攤開指繭嶙峋的手笑說：「校長你看，這是一雙寫字的手，不是洗碗的手。」
也許因為這些、那些很難說清楚的理由，讓金校長留下深刻印象，她一直對我很好。異地求生，非常艱難，白天上課，下了課四處閒逛到入夜，接著又不停地寫著稿寄回台灣換生活費，決定回國時有點倉促，校長送我一份Tiffany雅致書籤，還特別問我，有沒有最想去玩又還沒去的地方？我想了想，迪士尼樂園吧！她指派帶點孩子氣的井上老師陪我逛遍那些夢幻般幽奇城堡，我寫了篇〈有人在沂水之濱〉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2888643 ，仿如纏繞著孩童般天真音樂，具體得可以觸碰到各種動漫宇宙。後來，井上先生來台，我太感激他了，那時又年輕，幾乎耗盡存款，招待他一路環台玩了五天，他不好意思地反覆感恩這些招待，我笑說：「這不算甚麼啊！當年在迪士尼，你也一路替我付費了啊！」
隔了這麼多年，我才聽到真相。井上先生說：「我們兩個的費用，都是金校長付的。她是有錢人，我沒有錢。」
我有點發傻，金校長從來沒說，知道的時候特別感動。解嚴後，金美齡回台到大溪演講，選民很激情，選情沸騰，競選場子鬧到深夜，校長指定我接送，我很少晚上開車，技術又差，問她是不是我請計程車往返作陪，她說：「那就不用了，還有很多人有車啊！我只是想著，我們好久不曾聊一聊了。」
是啊，她是校長呢！我也還沒正式向她表示我的感謝，於是，戰戰兢兢上場，總算安全把她送上火車。這一路，她有點生氣，千辛萬苦回台「講學」，群眾鬧嚷嚷的，都沒有認真聽。我在心裡苦笑，選舉語言是台灣絕學，值得開三個學分講一學期，她不知道在台灣的選舉場子，不能「認真上課」，下標題足以朗朗上口、反覆重複，就叫做「接地氣」，最好每次語尾詞都要加個：「好毋好啊？」「對毋對啊？」
選舉的激情清憶蓋過一切，我們的匆匆一見，終究，來不及讓她知道，在我心裡，最感念的，就是她開了一扇窗，讓我看見《茶花女》。
2. 人生最美初相見
第一次聽歌劇，就是在金美齡座落於「新宿御苑」邊漂亮的房子裡。房子細長，沿著御苑華麗的庭院開窗，採光敞亮，每個房間都收納著無敵窗景，讓人覺得，就這樣依傍著窗邊呆坐一整天也極盡奢華。吃過飯，她在家庭電影院放了歌劇《茶花女》的LD，我幾乎看傻了，尤其〈飲酒歌〉一播出，酒瀑噴灑在水晶杯、蕾絲布、鮮色的蔬果間，華燦地張揚出比「奢華的新宿御苑」更奢華的心靈視野，好像所有不可能複製的繁華，都在那個瞬間，轉瞬就要消失，我看得熱淚盈眶。
回台後，朋友送我一張《茶花女》LD。快樂的時候、悲傷的時候，以及一個人空蕩蕩陷入極端情緒的時候，喜歡調到〈飲酒歌〉的段落，看金色的酒瀑帶著悲傷前的無知，一遍又一遍歡愉著，蓋住人間浮沉，不涉現實，仿如亭亭於一片粉嫩的荷片上，僅只瞬間，其他都不顧不管。
那時，我剛搬到「名格門第」，實踐「自己設計、裝潢」的美夢，孵育第一個「創作坊」。書房沿牆釘出桌面後，再垂直釘出「丁」字型多功能書桌，每一個轉角區都可以做不同的寫作用途；四地書牆，連化妝室也釘出一長排書架，擺上原版《格林童話》全集，想像著晦暗而無人參與的初民艱難；穿廊有一張大書桌，硯台筆墨全天擱置著，從來不收，硯池裡的墨汁總是飽滿著，大、小毛筆套著保濕的蓋子，一掏開，就可以寫字，不用洗筆，簡直是懶人的好消息；整刀宣紙擱在桌邊，漫捲著，我很少裁紙，習慣相續著一路寫下去，寫到入夜，再整個裁開，大部分都丟了，有些隨筆寫出來的心情，事後看起來很有趣，屋子寬，就找個空白的牆壁到處亂貼。
我們的生活模式，常常由空間決定，因為書房寬闊，我還買了一整匹粗胚布，半夜睡不著時，隨意鋪在地上，切割著大小尺寸，寫字，或著塗鴉。挑高的廳堂兼做畫廊，特地釘了溝槽，方便移動掛畫，定期更換畫展主題，常有一些書畫朋友出入，我最盛情的招待就是播放《茶花女》，直到朋友們幾乎都看遍了，來不及找到和我一樣「激情落淚」的同好，隨著房子出售，這場「風花雪月的日子」也就一起落幕了。
很多年以後，創作坊配置了個專業的音樂總監。2016年歲末，大家一起在下課後相約參與中壢藝術館《呂紹嘉楊文信與NSO》大提琴音樂會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69261857。
2017年9月23日，參與NSO音樂總監呂紹嘉和德勒斯登音樂節音樂總監、同時也是德國大提琴名家楊．沃格勒（Jam Vogler）的「狂喜之詩」音樂會，聆聽德佛札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還有超過百人編制的斯克里亞賓〈狂喜之詩〉，以及普羅高菲夫叛逆、戲謔的《古典》交響曲；到了歲末，擴大成兩個教室夥伴一起參加藍祖蔚的《藍色電影院》音樂會；因為愛上電影和音樂的糾纏，還特意邀了毓庭在大學園區主講「有聲有色」電影音樂會。
2018年9月12日，幾個朋友約在「皇膳」午餐，大稻埕散步，喝咖啡，逛文青書房，走了一萬多步後夜裡進國家音樂廳聽「歐陽伶宜大提琴獨奏會」；回程時發願一定要聽Maisky，10月11日就趕上「麥斯基三重奏----米夏麥斯基70歲生日巡演」；歲末時，華格納最後一部歌劇《帕西法爾》音樂會，抽掉華麗布景，以簡單的斜頂投影，以及一個相互呼應的斜面舞台，描述純真餘人追尋聖杯的旅程，第一次感受「歌劇音樂會」由繁入儉、再由儉感受繁華盛景的框架穿透和重整的情韻，而後才有2019年看得很開心的那場《托斯卡》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77866648。
對於我這來自僻靜山城的野孩子而言，能夠活在音樂、歌劇、華麗的高音、寬闊遼遠的時空想像，真有一種「好日子越過越不像真的」的幸福感。這一切，回到起點，都要感謝和《茶花女》相遇的那個寧靜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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