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首歌都是記憶按鍵
春分日,陽光燦爛,趁變天前閒兜復興鄉,那是每周採摘著嫩綠馨芬最熟悉的流動路線。
前往「森鄰水岸」的路口,櫻花正美,山路比以前好走,嫩嫩的綠、粉粉的花,深深淺淺的森林,山色映著湖面,春意瀲灩。依傍著完全沒有梁柱隔斷的大面觀景窗,遠眺溪口平台寧靜的村落,美得像世外桃源,吃素的老闆娘推薦我們點烤半雞,Spring等得天昏地暗,苦惱地問:「如果要等這麼久,剛剛是不是應該先跟我們說一聲?」
「說了啊!剛剛不是說這是招牌功夫菜,要烤個兩、三小時。」我偏過頭,有點不解。Spring結結巴巴說:「啊?這……我以為早就先烤好,只需要加熱。」
「沒錯,所以只需要一個半小時。」我笑了。Spring哀號:「我快要昏迷了。」
「嗯,如果你昏迷了,那一份應該不會收費。」我很鎮定。Spring一時也跟著笑起來:「而且山上就是消防局,打電話叫伊~歐~伊~歐~,應該來得很快。」
這個如夢迷離的絕塵勝境,就在我們的相互取笑中,化成人間煙塵,嘻嘻哈哈間,餐送來了,餓著肚子大吃,簡直像從仙界回到人間。沒想到,餐廳Lobby傳來〈雪落下的聲音〉,盪氣迴腸,比原唱的沉靜多了些糾結纏綿,一下子又顯得仙氣十足。
心跳掉了好幾拍,很快移到演奏區,認真坐在歌者Michael正前方,癡心聽起漫天風雪中的流光崩落。歌聲停下後,Michael歡迎點歌,我想起〈You Are My Everything〉和〈Love Me Tender〉,那是行走在每一個地方最通俗的點歌印記,Michael說:「下次來再唱〈You Are My Everything〉給你聽,現在來唱一首很接近的,Feelings。」
「好像開啟了一個世代。」Michael唱完笑著說,很快又加了一句:「你的世代,不是我的。」
真的耶!每首歌都是記憶按鍵,這樣輕易跨過年光。腦海裡浮起童蒙時跟著哥哥姐姐們似懂非懂地查字典聽著哪些多少年不曾重聽此時仍然這麼鮮明的〈We may never love like this again〉、〈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Five Hundred Miles、〈The End Of The World〉〉……,還有無數次聽哥哥和他同學們的宏願:「長大後一定要到美國認識Olivia Newton-John!」瘋狂的國中生從沒想過,長大後絕美的聲音和容顏都將凋零。
2. 異地浮標
不過,〈Feelings〉是「台灣剛剛開放向世界摸索」的青澀世代,不是我的追逐和堅持。說起來,我更喜歡〈Moonlight Flower〉,不過,這首歌不是人人都會唱,在異地遊走,遇到現場演唱時,習慣點非常簡單的〈You Are My Everything〉和〈Love Me Tender〉,從快節奏的沙啞、真摯,宛如天堂的全心付出,放慢到絕不遲疑的溫緩,像浮標,留住流光,垂釣記憶,看日遠歲老,世界只剩下不曾撼動的純愛。
還記得,住在吉祥寺時,每到夜裡,總喜歡在新宿和銀座收集無數個可以在現場演奏點歌的咖啡屋。後來,愛上閒坐在海邊小島,無論是塞班島、普吉島、蘭卡威、新加坡的聖淘沙,樹影搖移,星夜微涼時,反覆盤旋在愛的全部與溫柔。就連在以演唱會出名的峇里島Hard Rock,那個夜裡,剛從「Boyzone」單飛的愛爾蘭男孩Ronan在飯店辦演唱會,人山人海,Hard Rock連鎖體系鮮明的大星星,和那把在星夜耀眼的吉他,炒作起驚天動地的氣氛,比五月天現場還要High翻天,這樣熱鬧的夜裡,我居然也悄悄溜出去找地方點歌,峇里島往返三次,最喜歡的還是在海邊唱歌的懶洋洋情調。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夏威夷同一個飯店同一個房間,住了十三個夜晚。無論白天閒逛到哪裡,晚上一定會回到飯店海邊花架下的小舞台,三個七十幾歲的老爺爺相互應和,滄桑的聲音裡裝著繁華過盡的溫度,和聲美得不得了,我們叫他們「老不休美聲合唱」,連著幾個晚上都點〈You Are My Everything〉和〈Love Me Tender〉,到最後,遠遠地看到我穿著細肩帶夏威夷花洋裝搖搖曳曳走近時,舞台音樂自動切換成這兩首歌,讓我忍不住笑彎了眼睛,簡直不好意思缺席,離開前還特別致意,要回台了,也許此生不再相見。
比較特別的是,香港因為地方小,餐廳沒有大型演唱舞台,歌者帶著吉他,沿桌接受點唱,一首歌要10元港幣。在成都寬窄巷子更好玩,因為是華語區,除了這兩首歌,我又點了一路咖啡廳都在播的〈閃亮的日子〉,以及我很喜歡的〈千里之外〉和〈菊花台〉,奇怪的是,大部分的歌他都不會唱,最後只唱〈閃亮的日子〉,在旁觀群眾的壓力下,為了這首歌,我「被要求」打賞50元人民幣。
台灣在1970到1980間民歌運動達到高潮,興盛一時的民歌西餐廳,自彈自唱,烘焙出暖暖的詩意。1990後KTV文化興起,紅極一時的木船、木吉他、吉普賽等民歌西餐廳都受到嚴苛的考驗。離高雄很近的佬沃,Lobby咖啡屋已經沒有現場駐唱點歌,換成KTV,因為是高爾夫球場會館,大家剛打完18洞高爾夫球,其實有點累,看到歐美人士積極參與KTV接力,沿桌輪替,為了「為國爭光」、也為了「佔用時間」,我們這一桌,竟然還孩子氣地點了〈王昭君〉,中氣十足,一整個氣場大完勝!
就這樣,KTV出現後,民歌西餐廳搖搖欲墜,難得的是,中壢的「天秤座」民歌西餐廳屹立不搖,連蕭敬騰都曾經在這裡駐唱。剛搬到中壢的第一年,我在「天秤座」點歌跨年;大學時最親密的同學也愛聽現場,只要她來,我們就窩在「天秤座」;在台灣流動時,只要在一些公園和河岸發現現場駐唱,我都喜歡點歌,尤其在高雄愛河邊黏黏濕濕的晚風搭上歌聲,收藏了好多美麗的夜晚。
這些年,USB、KK Box、I-Tunes同步iPhone、iPad、iPod touch或串流至Apple TV,以及各種網路下載或手機聯播,看起來音樂生活變方便了,有一些慢悠悠、充滿意想不到的風情,卻也跟著凋零,連台北最受矚目的「A House」都消失了,簡直成了悲傷年代。
如果以後的歌聲,沒有人、沒有故事、沒有瘋狂和眷戀、沒有追尋和失落,只是多出了些手指的滑動和觸碰,每一首歌聲按鍵,為我們打開的記憶,會不會都變成孤絕的音箱和荒寒的人群?
3. 森鄰水岸的溫暖
這就是為什麼,忽然在「森鄰水岸」,聽見滄桑又擠滿故事的聲音,好驚喜。Michael收到我的點歌單時,還微微一笑:「你真會點歌。」
真的是這樣嗎?哈,點歌永遠不能成為絕活,厲害的是唱現場的歌手。他用一種甜美中藏著堅持的圓潤,唱周蕙的〈約定〉,女聲的甜膩變成男聲的款款深情;還好玩地模仿費玉清的小調唱法,重現〈千里之外〉;穿插著台語歌〈落雨聲〉,把江蕙的爐火純青轉換成日常的無奈惆悵;自從在成都講學後發現中國的〈閃亮的日子〉狂熱,帶回點歌新習慣,不知道原唱是誰,Michael對著我沒寫出原唱的點歌單,特別介紹這是劉文正原唱、裘海正翻唱的老歌,剛好是師徒傳承;最後,還把周杰倫含混不清的〈菊花台〉唱得淒絕美絕,好久不曾一口氣點了這麼多歌,聽得如癡如狂,仿如時光隧道,忽然又回到點歌舊歲。
隔壁還有一桌專程來聽歌的伴侶,前一天十個人在這裡聚餐,隨機聽到現場駐唱,非常驚艷,特地又回來指定前一天最喜歡的〈愛你一萬年〉、〈大約在冬季〉,還點了台灣的〈後來〉和中國的〈沒有你的陪伴真的好孤單〉。Michael的歌聲濃冽,所以,清淡的伴奏更能凸顯出情感蒼茫的餘韻,不過,他把〈愛你一萬年〉、〈大約在冬季〉的老歌情調,表現得激昂的熱切;用緊密的情感詮釋奶茶的無常平淡;還特別介紹〈沒有你的陪伴真的好孤單〉原來叫做〈冷漠〉,讓人不得不想像,他對這些歌,究竟投入了多少熱情在反覆研究?
Michael介紹自己平常演唱多半以五到六首歌為主,這個下午,為了這些刻意來聽歌的熱情聽眾,唱了一首又一首,簡直快成為半場正式的現場會了。他知道我剛從費玉清的告別演唱會回來,笑著說:「費玉清告別了,接下來是我,剛要開始。」
這是他的熱情、他的勇氣,也希望是未來他走得到的美好遠方。最後開放給現場觀眾唱歌時,他說:「歡迎大家上台,唱得好、唱得壞,都沒關係,唱歌,是為了開心。」
無論大家選了甚麼歌,他總是開開心心地伴奏,並且選一段為大家和聲伴唱,問題是,他唱得這麼好聽,接下來的聲音對照,聽在歌迷耳朵裡,全都飄零成緩慢的凌遲。最後,三首歌的額度用不完,他還是自己接著唱下去,用費玉清的〈相思比夢長〉和大家告別,歌詞是現實生活的鏡射:「紛紛紅塵擾攘,歲月用風霜把淚深藏,人海浮沈,隨波逐浪,各自風風雨雨幾番,雁子回時願別來無恙,怕相思比夢還長。」
人海浮沈,風雨幾番,讓人想起Michael經營「森鄰水岸」景觀咖啡館這十五年,從2004年開始,種一顆小小的「夢的種子」,親手從鋪路、搭築、擴建……,慢慢建構出來的「夢的殿堂」。他是校長,也是校工,是華燦的歌手,也是廚師,親自做功夫菜,漫長到足以讓人「昏迷等待」的時間,是他對物質的飲饌日常付出驚人的用心;接著,雕琢著小小的演奏區,常有朋友一起歡唱、和聲、發表創作,站上舞台,用驚天動地的熱情和專長,把我們對精神的眷戀和渴望都一起呼喚出來。
相思比夢長。如果我們有夢,大概只能這樣,用一年又一年的相思情長,孵育出夢的光焰和溫暖,當我們偶然跟夢相遇時,別忘了問問自己,我們可以付出多少?堅持到甚麼時候?
如果遇到一點點挫折時候,別忘了到「森鄰水岸」來。點一首今生最難忘的歌,乘著歌聲的翅膀,回到青春往昔,找出一點點早以遺落的,輝煌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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