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小品:當三國遇見古典音樂」的系列講座,在台北律師公會法律文學委員會裡,備受呵護,每次活動結束後,都有甜蜜小禮物迴盪出無限餘韻。
第一場說演講座「命運對決」,由「法律文學委員會」主委黃賜珍自費為參與者準備導讀書《輕鬆讀三國》敷設背景顏色;2015年7月2日的第二場說演時光「光影交響」,在主委和能幹的萬能小助手聯手守護下,搭配台北寒舍艾美酒店巧克光廊的瑪德蓮和精巧的文學小卡,營造出一條細細流轉的光影迴廊。
當我們在追憶普魯斯特同時,也被那濃濃的光暈氤影,帶進大時代幽幽遠遠的似水年華,跟著普魯斯特渾身一震,從此片片屑屑揭開往昔,在回憶與想像間穿透時間,重現似水流逝的一生及周遭世界。想起花園裡的黃昏,我們如置身花瓶,熱氣沈澱,果凍壁面呈著漸層色澤,搖曳的薔薇,畫著模糊的粉色枝葉,我們是花、也是葉,即將萎謝在誰都不能置身度外的世界這座無邊無涯的花瓶裡,只餘英雄傳說,如一抹又一抹無從想像的絕美風華。
1.孫堅,一抹青春的絢爛
無論人、地、時、物,我們如身處在巨大的有機體間,永遠深刻地牽扯到更多的人、地、時、物。歷史是不斷重複的橢圓軌跡,生命的循環與前進,從黃帝、炎帝、蚩尤的部落爭霸開始,英雄傳說,始終不死。黃帝和炎帝的聯手大破蚩尤,炎帝憐惜蒼生,決意放手;三國鼎立的局勢,由孫堅、曹操、劉備這三位不同型態的英雄嚮往,逆轉命運,開啟百年拉鋸。
回到混亂的三國最初,生命藍圖的繪製,經線是皇權和軍權的拉扯,這是大勢力的劃分;緯線則透露在反覆出現「四世三公」的秩序和成見,有以德服人的楊家,也有權謀交換的袁家,這是英雄起點的落差。在大家還惦估著模糊的未來時,誰都想像不到,隨父親錢塘行商遇盜的孫堅,以不可思議的青春絢爛,忽然冒了出來,鎮討黃巾,追擊董卓,命運,隨著機會轉變,彷彿隱伏在血脈裡的先祖,那被神話了的孫武智慧,隱隱翻騰,讓我們聽見了遙遠的、如同穿上翅膀的歌聲。
這場音樂會,就從聆賞孟德爾頌〈乘著歌聲的翅膀〉(4.5分鐘)開始。優雅甜美的樂音,彷如金線,帶著我們脫離現實,靠近傳說,那時,瓜農孫鍾請三位路過口渴的少年吃瓜,竟然和「司命郎」相遇,就這樣得了機會,放棄「世代為侯」的富貴安逸,為兒子孫堅選擇了皇帝偉業的權力和責任,相約向山下走一百步勿回頭,孫鍾走至六十步回頭一看,三名少年已化鶴飛去,對照起傷心最是帝王家的湮遠感慨,從沒有誰可以這樣自由瀟灑。
傳說就是這樣,無止盡的重複和增刪,一如周文王負載姜子牙的808步傳奇,傳遞出我們對朝代更迭的迷惘和安定,只餘孫堅少年得意的風華,讓人聯想起同樣絕美華麗、接近圓滿的孟德爾頌。銀行家父親的物質安定,滋養他的生命廣度;鋼琴家母親的精神追逐,又捏塑出他的思想深度;9歲公開演出,11歲開始作曲,17歲完成《仲夏夜之夢》序曲,19歲時不顧當時音樂權威反對,親自指揮巴赫死後79年第一次被公開演出的〈馬太受難曲〉,使得巴赫的音樂逐漸在世界各地被看見,這種強烈的見識和內在動能,又累積出他個人的視野高度。
這種廣度、深度和高度,隨著孟德爾頌《仲夏夜之夢》詼諧曲(5分鐘)的精靈翻飛,歡快、飛揚的活力,一抹又一抹渲染的顏色,映襯出俊美、勇敢、堅韌、無從侷限的青春形象。
2.圓滿、變形和落差
最初挑選曲目,只覺得在優美細膩的〈乘著歌聲的翅膀〉接上調皮輕靈的《仲夏夜之夢》詼諧曲,感覺很豐富。沒想到,一直到出發前的整個早上,毓庭還在練這首曲子,練到夢中迴旋的都是這些曲譜。毓庭演奏前的「插播演繹」,仿如音樂浪潮上的波光粼粼,非常吸引人:「拉赫曼尼諾夫的改編曲,把各種管弦樂器都化成圓潤敏捷的鋼琴,可以說,直到現在,只有少數幾個成熟的知名演奏家,願意留下錄音。」
人生的曲折往復,常常不是我們所能想像和預期,有人幸,有人不幸。
孫堅棄絕群雄爭霸的黃河流域,轉而在被中原視為蠻荒的長江流域,建立起承先啟後的輝煌,從策略、權謀、開新到守成,依序為兒子命名策、權、翊、匡,看得到他用生生世世擘畫出來的生命藍圖。可惜,「我們怎麼說自己的故事」並不等於「別人怎麼說我們的故事」,每一段故事的發展,透過歷史、文學、戲劇,社會的氛圍,以及庶民生活的缺憾和渴望,常常從「歷史形象」、「文學形象」到「民間形象」,形成或深或淺的變形和落差。
孫堅的英雄形象,在極端講求通俗的戲劇現場慢慢崩裂。黑與白、正與邪、勇敢與怯懦……,透過對照效果,不斷趨向極端被放大,為了凸顯呂布之能,孫堅只好無能到一出場就跌個隆冬嗆,還在聽到呂布名字時就急著喊「肚子痛」躲進廁所裡。
就算到了文學味道濃厚的《三國演義》,孫堅也顯得荒涼。「殺華雄」的功勞送給關羽;「戰呂布」的勇氣變成劉關張三兄弟的車輪戰;連「找玉璽」的關鍵正義,攻破洛陽、收拾漢家殘局,也轉送給兒子孫策。精工渲染的多重筆法,從孫堅、孫策層層加厚,直到凸顯出孫權為止。
透過孟德爾頌〈輪旋綺想曲〉(7分鐘),我們一起聽見,生命裡不能計畫,無從選擇的各種輪旋起伏,迴旋在熟悉而又相似的旋律裡。
3.曹操,逆轉命運的華彩
孫堅和曹操,同時出生在155年。
回顧我們的讀書往昔,老師很少教會我們,咀嚼書中瑣碎年代的意義,其實,這些影響歷史的關鍵人物,和社會、時代的大背景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有機體般的相互滲透和影響,使得他們的人生故事和生存年代密切相關,這時,我們就可以清楚釐清時代脈絡,西漢、東漢,盤據在西元前後各200年,孫堅、曹操出生在東漢走過3/4,安定國勢正慢慢傾頹的轉折點。
再對照18世紀文藝復興旗幟下叛反中世紀規範和侷限的各種努力,其實也確立了規範和侷限的古典範式,為19世紀人文拼圖的百花齊放做準備,同時也為現代社會揭開序幕。就在19世紀的最初十年,出生在1809的孟德爾頌、1810的舒曼和蕭邦,到1911的李斯特,正以「開路前行者」的姿態,為現代文明點燈、鋪路,這些開展出不同音樂型態的偉大音樂家,竟然也和三國英雄的相接、並置,重疊出許多有趣又有意思的相互對應。
黃巾軍起,孫堅和曹操29歲,18路英雄伐董卓,他們34歲。18路英雄舞台,成就孫堅唯一的英雄大戲;卻只是曹操轟動頭條、卻又賭命拼搏的一小段預告片,再不是倉促耀目的一抹絢爛,而是一生勞碌、不得不逆轉命運的厚重華彩。
那是個慘烈晦暗的破碎時代,靈帝喜歡賣菜、賣官、賣天下,為了.減輕朝廷負擔,加強地方政權,設州牧平定各地反抗,形成藩鎮割據,朝廷再富,天下不安,終究如水花泡影。
慘烈的貧窮匱乏,人們易子相食、掘墳盜墓,魏晉時期開始出現搜神錄鬼稗野傳說,董卓火燒洛陽遷都長安,皇權低落,荀彧建議曹操迎漢獻帝,大家都因為曹操的「屯田」新政,滿足了「大家都有飯吃」的卑微願望。
曹操帶著糾纏多年的頭痛,45歲打一場驚天動地的官渡大戰後,還要花個7年收拾殘局,借人頭,耍權謀,直到52歲統一北方,而後在208年赤壁重挫後,西征南掠,辛苦不已。
無論生活現實如何磨損,曹操始終不改浪漫,他的詩作,展望前塵往事,鋪陳諸多感慨,脫胎樂府民歌,無論抒情寫意,拓展出寬闊格局,深深影響健安風骨,開啟陳子昂、李白、杜甫一脈的深遂幽遠高古,直到現在,讀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幾人能不動容?
這麼豐沛的內在能量,讓人聯想起同樣也和頭痛、幻覺的精神痛苦半生搏鬥的舒曼,在短暫的生命舞台上,揮灑著耀眼的生命華彩,一邊作曲、彈鋼琴,一邊編雜誌、寫樂評樂論。只是,舒曼彈鋼琴,彈到手受傷;談戀愛,談到和老丈人對簿公堂;無論他的見識多麼敏銳,提攜了多少年輕晚進,還是在理論和實踐上,捲入古典和現代音樂路線戰爭……,這些不算如意的生活,仍然遮掩不了他那永遠帶著純美的浪漫情懷。
13首《兒時情景》,大家最熟悉的,當然是最有名的No.7〈夢幻曲〉,還帶著琴戀克拉拉的甜蜜童話情味。不過,我們想要從《兒時情景》的起點開始,從No.1〈陌生的國度〉(1分鐘)、No.3〈捉迷藏〉(1.5分鐘)到No.4〈小孩的請求〉(1.5分鐘),在每首短短的個性小品間停頓一下,讓大家回到恬靜純粹的浪漫時光,才有可能,克服偏見,理解曹操在這亂世碎片中,如何收拾出一個安居樂業的小園地,感受、並且欣賞他那糾纏著深沉繁複的智略和情感,走進他生命中的春夏秋冬。
4.春夏秋冬,多層次的奮鬥
曹操的人生春天,像每一個生機燦爛的孩子,充滿探險的勇氣和熱情。當他還是小跟班時,和袁紹鬧新房,在掙脫不得的困境中,大喊「袁紹在這裡」,把危機化成轉機;就任相當於台北市的警察局長的洛陽北部郎,第一次玩「做官遊戲」,夠威風了吧?就在他全力整頓治安時,宦官蹇碩叔叔犯禁夜行,讓他嘗盡壓力比掌聲更大的末世困頓。
原來想要當「治世之能臣」的願望落空,曹操不放棄,揹起「亂世之奸雄」的負擔,推動未來願景,撞擊出盛夏喧嘩。這個「怎麼算也算不上是好人」的奸雄,身邊齊聚了一群文臣武將,滎陽水困,倉促落馬,曹洪擋住後路讓馬搶救:「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淯水受困,折典韋、死曹昂;戰馬超,掉了兩顆門牙,對照死諫劉璋的黃權,用現在眼光來看,簡直是一個備受尊寵、大到不能倒的企業平台。
只可惜,這樣全心全意的奮鬥,仍然沒有完成生命渴望,只能在進入生命之秋時感嘆:「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最後,在走進生命嚴冬之前,讓年輕諸妾改嫁;臨終分香、囑咐身後婦人攢絲賣履,讓人生從裝飾到實用,慢慢安定;最讓人感傷的還是擔心,黃泉之下遇到長子曹昂,如果他問起媽媽在哪裡?該怎麼說呢?
這些纏綿反覆的春夏秋冬,如果不能深刻地「同理」和「同情」,就進不去曹操的生命世界。一如我們必須專注感受舒曼的生命世界,才能在長達14分鐘的〈C大調幻想曲〉第一樂章,領略一種幾近精神分裂般多重人格的音樂表現,非常「舒曼」的舒曼。
5.劉備,水色中的火燄
和勞碌一生的65歲曹操相比,只活了46歲的舒曼不算長壽;和舒曼同時出生的蕭邦,更在39歲盛年憔悴退場;即使劉備活到62歲,也沒有更幸福。劉備和蕭邦一樣,心志剛毅,個性溫和,在家國破碎的痛楚堅忍底層,勞思擔慮,耗盡心神,卻沒有實踐嚮往的幸福。
在水和火的拉鋸和糾纏裡,彷如水色中的火燄,我們都在等待英雄、尋找英雄,甚至期盼自己就是那個英雄,所以,怎能錯過藏在〈英雄波蘭舞曲〉(6.5分鐘)瘋狂烈焰中的如水溫柔呢?
劉備身上,究竟藏著多少英雄血脈呢?我們可以對照一下劉備和劉邦的相同點,知人、善斷、能忍,最大的不同是,劉邦大滅異姓王,在「白登」之圍後,只能寫悲涼寂寥的〈大風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劉備卻能守護「共好」,兄弟結義,等趙雲、待良相、攜流民同行,就是這一點點良善,讓他在像保險箱一般安全的西蜀,過了段短短的美好時光,在英雄烈焰中,多出一些如水溫柔,讓人想起蕭邦為喬治桑和小狗遊戲時捕捉到的〈小狗圓舞曲〉(2分鐘),靜日安好的小情調。
在看得到的世界裡,沒有留下什麼豐功偉業的劉備和蕭邦,在看不見的精神價值中,慢慢變成一種標準、一種充滿象徵的高度。
劉備成為正統、堅定和悲劇抗爭的英雄安慰;蕭邦的感性穿透力,具有強烈的音樂辨識性。和蕭邦同齡的舒曼,在他17歲表演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變奏曲時,也為他的天才熱情背書:「紳士們請脫帽……我在蕭邦偉大的天分、高尚的目標和大師級的作品前俯首。」
優美而帶著淡淡憂愁的夜曲,經過蕭邦改良後,變得更豐富、更細膩,從聲音的美,轉換成詩情的美、意境的美。先選了蕭邦〈降E大調夜曲作品55第二號〉(6分鐘),想要製造一點點「沙龍音樂」的人文氛圍;毓庭最後,又選了曾經閃現而又隱形的舒曼〈夢幻曲〉當encore曲,又在「客製樂趣」中,表現出更多古老歲月的馨芬舒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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