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人生故事，在出生時，彷彿就由原生家庭勾出一個簡單的簽名，大家在差不多的樣式框架，歧生出或多或少的差異，活出自己的樣子。
我們家的人都有點天真。這可能是「無論承受多少壓力都很喜歡笑」的媽媽，以及「發生任何問題都用自己的邏輯看待世界」的爸爸，交相糾纏出來的結果。
1. 天真
母親在我國二時離開，在許許多多傷痛和悲哀匯積出來的泥濘滋養中，幸好，她為我們這些兄弟姐妹，留下一朵美麗的花：我們都很喜歡笑！無論世界用甚麼姿態和考驗瘋狂侵臨。
任何時候聚在一起，我們習慣重複很多老笑話，因為大家都知道笑梗在哪裡，反複重述的笑話，隨著重疊覆蓋的記憶，加上自己的想像，往往變成一闋繁複濃烈的歡愉交響曲。
沒有簽署過這種奇特的家族基因的任何朋友們，參與我們的家庭活動時，一開始總是興高采烈、好奇不已，接著又會錯愕地問：「這不是講過了嗎？這不是聽過了嗎？」
對於習慣平淡，而且喜歡平淡、安於平淡的我們這一家而言，平凡是祝福。
每一次時間的變動，那種暴徒般倉促敲門的震震狂響，往往打亂了我們的生活節奏，在幾乎撐不過去的疲倦耗損中，相互依存的一點點溫暖，成為懸絲般的微亮。
經歷半年多的折騰反覆，終於，在台大醫院找出大哥不明原因腫脹的「禍首」。檢驗報告出來，大家相互講著電話，說著、哭著，但是，齊心協力為大哥大嫂建造出一層溫暖透明的防護罩，誰也不忍靠近，直到轉進單人病房安置後，孩子們立刻迴避，讓緊繃了幾天的大哥大嫂相對痛泣。
剛離職、申請了美國進修的大姪女延遲入學，鎮守醫院操辦雜務；侄兒關進書房拼命趕製碩論，打造讓父親開心的「強心針」。病了十幾天、毫無胃口的Spring，忽然深深想念起鹽漬小捲，還記得和大哥住在一起時，知道她喜歡吃鹽漬小捲，大哥天天買、天天買，讓她連吃好幾個月，直到「哀嚎投降」，此時浮起來的，竟然是這些平淡又深情的滋味；我想起生日時，負責採買的大哥，煮了一整桌我最愛吃的菜。最神秘的高潮是，餐後附贈精心挑選的劉德華影片DVD，大家一起看其實誰都不像我這樣狂熱的劉德華。
小姪女看家，回答一通又一通電話，每答一次哭一次，仍然得濾盡疼痛，把所有下班時間都用來搜尋有效資訊，並且相信：「無論長短，我們都一起走過，玩啊！笑啊！吃啊！經歷著快樂而值得的一生。」
從來沒有任何一段時間，這樣深沉感受，小女孩長大了！
2. 單純
和她一樣，每天夜裡，我也埋首在網路世界裡，看著癒後情形特佳的第四期倖存者，一路走過的生命故事。這些人的共同點，就是「單純」，簡單地活在希望和歡愉中，每一天，感受著天地間的嶄新活力，有一個八十幾歲的婆婆，天天唱KTV，到處演講，分享她那一路走來最嫻熟、也最相信的專題「抗癌很簡單」。
取消了已然透過社群社團「輕井澤健行團」，熱熱火火經營一陣子的旅行計畫。扣掉上課、改作文、評審、演講、校稿……這些脫不了身的雜務外，希望自己可以把多出來的時間都留下來陪大哥，他喜歡熱鬧，人一多他就開心，治療過程的不舒服，沒人可以替代，但是，我們可以陪伴舒緩。
不知道一般人得耗盡多少心思，才有勇氣，踏盡病房。準備了兩、三天，門一推開，我像向日葵仰起頭，帶著笑臉，期盼把陽光一起攤開。和大哥分享了好多「抗癌勇士」的故事，還有台大中文系毛子水老師，幾十年間，單純地讀書、寫字，九十幾歲了，師母曾經淡淡說：「他已經忘記了，他得過惡性腫瘤。」
「真好，這些人和大哥最相像的共同點就是單純噢！」這個結論我可是根深蒂固相信。大家跟著開心起來，姪女兒忽然指著寬闊的台大醫院窗景：「還沒等到單人病房時，在另一頭，看得到總統府，那是我爸媽度蜜月的地方。」
「還沒看成。」大嫂開始補充，兩個人從高雄北上，目標對準總統府一路挺進，最後在新公園迷航的蜜月舊事，一路再回顧到約會時被摩托車丟包、結了婚生了小孩竟然又被汽車丟包。這些老笑話我們大概聽了100遍了吧？怎麼在101遍、102遍時，都還覺得滋味生猛、別具情調呢！
3. 愛情
每一次，聽著老靈魂的愛情故事，恍兮惚兮，那種不能複製、無從回頭的舊情調，在眼熱、心酸中總混著一點點暖流，知道有人這樣珍惜偎靠走過，總是一件美麗的牽纏。
父親是個超級好命的浪子，母親包容了他一輩子，即使在她離開後，我們仍然接受了父親所有未經審慎思索的「任性威權」。母親剛辭世，遠在高雄的大哥、大嫂和二嫂都是安定的公務人員，二哥擔任工程領班，深受敬重；大哥和大嫂在海邊親自設計搭築出當年非常時尚的「夢幻小屋」；二嫂抽中中正公園超棒學區的國宅。
就在爸爸為了「公平」的一聲令下，大家搬回苗栗。大哥、二哥放棄安定的工作、舒適的住居，還一起標了會，和爸爸一起償清住屋貸款，撐起一個零落飄散的家。後來，爸爸的世界加入阿姨，需索所有的錢是小事，無端牽引出來的衝突砲火，殘骸觸目，家都成為戰場。
大哥、二哥一無所有遷出，在中年之後重新開始。當姪女兒「督導」大嫂下樓吃飯時，一向被視為「急躁又不會說好聽話」的大哥，感慨地說：「多虧了她，就這樣跟了我四十幾年。」
流光，按下美麗的按鍵。大嫂回來後，大哥開始和她一起回顧，三十幾年前月薪才六千多，租屋竟須一萬，幸好朋友新屋以一千元租他，這時，大嫂像雙簧般呼應：「咱ㄏㄡ，一路都遇到貴人。」
「還要感謝你大嫂，做手工，在紡織廠輪班，沒一天輕鬆。」大哥真不愧為「模範病人」！生病時，生理上真的很不舒服，加上心理上的恐慌，最容易折磨的，就是身邊照顧病人的親人，常有病人還沒走、照顧者先垮下來的慘劇。大哥卻在人生最脆弱時，生起深切的「感恩」，讓病人和照護者形成更親密的偎靠和糾纏，這才是「並肩奮戰」時，最重要的勇氣和力量。
4. 感恩
就在那些最艱難的年月，大哥繼續成為全家的「救護站」。
阿姨的養子輟學，怕他走上歧途，為了隔離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爸爸送他道大哥家「管束」；那些暫時沒有上學、沒有工作的親朋們，因為爸爸是大家族長子，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一概承擔起責任一口應允，然後送到大哥家，好像「綠島」。沒多久，因為我那不何時宜的「姐弟戀」，就在愛情禁忌還匪夷所思的久遠年代，差四歲就被老爸視為「離經叛道」，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撤了我的戶籍，掛號寄給大哥：「我管不動秋芳啦！送給你。」
聽過這段故事的親友們都笑翻啦！真是荒謬誇張的現代傳奇啊，只是再認真同理一下，那時，我可還是「傷春悲秋的文藝少女」耶！沒有家的破碎飄零，徹底痛擊了我，魂魄離散，無處可依。聽到大哥的抱怨才好笑：「生雞卵無，放雞屎有。」
真的耶！想起來大哥真可憐。老爸喜歡自憐，老媽常常因為別人的可憐忘了自己，謝天謝地，幸好我像到媽媽，從此常常引以為榮：「啊！我該不會是這一大堆雞屎裡唯一的雞蛋啊？」
我在大哥家過得很幸福。大哥和我聊天，常常會冒出「恁母仔」。當我對著大嫂提出「急智問答」時：「大哥一直跟我回顧「阮母仔」，給你猜，他在講誰？」
「煞毋知，一定是哩講我。」這一點也難不倒大嫂，因為她自己和我聊天時，常常也冒出「恁爸仔」這些語彙來敘說大哥。
大哥大我二十歲，幾乎就是我的「娘家」。老爸的天真帶著點任性，總是以「我有事業」為榮，家裡要加蓋三樓，他讓大家都別擔心，只嚷著「我會跟秋芳要」，大哥、大嫂出面阻止：「這是我們兄弟的事，為什麼要跟秋芳要？」
大哥和老爸一樣，也是個非常天真的人，但是，他的天真，帶著濃濃的責任感。
5. 負責
老爸隨著年老，氣力慢慢衰微，進出醫院成為常態。住院時，七十幾歲的大哥，從早到晚，總是認真負責的扮演「長子」的角色，尤其在加護病房進進出出時，替換尿片、清理身體的濃烈氣味，常常讓我驚嚇，大哥卻始終甘之如飴。
一整天的看護，停車費很驚人，大哥常常為了省錢，騎摩托車。漫長的路程，加上老爸不喜歡吃便當、總是等著兒子們為他尋找「奇巧」的食物、點心，大哥總是繞來繞去，為老爸準備各種餐食、點心，有一次在大雨中摔傷了，讓人心痛極了。
這一次，輪到他當病人了，真該頒發「模範病人」獎狀。他的胃口極好，脾氣又好相處，每一個便當幾乎都吃完，招呼他吃點心、水果，也都認真配合，最特別的是，由於高燒不退，即使是名醫廖唯昱，也不敢輕易化療，他的「吃，喝，拉，便」嚴加記錄、追蹤，細密的表格，竟然都是大哥親自填寫。
化療前，來看他的人可多著呢！他那排場極了的外甥兒，帶著82歲的母親搭高鐵從高雄趕來，為他預繳兩萬元醫藥費時，護士要檢查證件，笑說：「台北人不愛錢是嗎？有錢，還不想收？」
「太膨風了，太膨風了！」大嫂一邊嚷著，一邊看得出這甥兒給了姑姑「天大的面子」。我們家的人，很容易因為「有面子」而開心，出出入入的人，一個一個把紅包塞進大哥枕頭底下、枕套間或口袋，無論一萬、兩萬……，每個人都題寫著「不能沒有你」的眷戀和呼喚。大嫂好擔心：「怎麼辦？欠了好多情。」
「大嫂啊！你錯了，都是我們欠了好多情，現在是在找機會還情。」我剛說，大嫂又興起新的煩惱：「死囝仔，你噢！一摳溜溜，還不知道省錢！」
「ㄟ！人家只是比照老爸，這是我的娘家耶！」我的說法，套一句小姪女兒的白話解說，叫做「灌迷湯」，針對亟須打氣的病人，非常有效。化療當天，父親也在住院，孝順的大哥還在牽戀老爸：「死囝仔，你怎麼沒有去看老爸？」
「我的娘家在這裡啊！」這些「迷湯」，對充滿未知的未來，其實很重要。和三姐、三姐夫、Spring，守在繁複的化療針劑邊，聯手演出「老萊子娛親」大戲，期盼可以轉移大哥不舒服的感覺。打完半小時的「健澤」，緊接著又是大陣仗「白金」，這個負責的模範病人，一直保持著單純的好心情，避免讓我們太擔心，隨著藥劑滴行，腫脹好久的腳，微微消腫變軟，彷彿真的「藥到，病慢慢除」，大家跟著歡天喜地。
6. 成全
第二天一早，校訂好以庭豐為創作原型的《床母娘珠珠》出版稿件，在火車上吃了便當，到台大超市領了預定的胡蘿蔔麵包後，在病房裡回顧孩子們的童年往事，逗大哥大嫂開心。大嫂說：「出書後，一定要給我一本。」
這就是有趣又有意思的「探病話題」。陪伴與成全，是一門大學問，不能談得太輕鬆、也不可以太嚴重，有時候，有一些訪客或看起來不相關的話題，觸痛了病人或照護者，我隨時都準備好「備案」，拿起手機打給大哥，庭軒可愛的閩南語答鈴聲：「阿公接電話，阿公接電話，阿公接電話……」，到了第三句已經打結了的高潮，成為超級笑點。
大姪女兒也準備了蛋糕、奶酪和水果。大哥喜歡吃香蕉，大嫂從冰箱拿出來直接剝開，想起還沒退冰，等退了冰後又擔心長了菌，還是制止大哥吃。為了新鮮多樣，各種水果都只準備一個，看著大哥對香蕉的「繾綣纏綿，餘情難捨」，她立刻去買香蕉。
大嫂感念著大女兒認真付出，小女兒善良體貼，大哥特別又「推薦」兒子很孝順！只是「沒話沒句，很不會說好聽話」，從工作後就付出大半薪水養家，婚後要維持自己的另一個家了，還是大哥硬要他少拿一萬元回家，才能好好經營自己的家。
多年來陪著爸爸住院，常陪得辛酸又心痛，病後虛弱，老爸總是哭哭啼啼，惹得大家一起哭，有時還得出動護士施打鎮定劑。這一趟陪著大哥，聽他感念這個人、那個人，感恩這些事、那些事，仿如溫柔戰紀。
化療後，一切武裝都卸下了，忌諱任何傷口，吃太快，噴嚏打太急，或睡夢中抓癢……，這些平常人再簡單不過的小事，都會成為大哥的大事。大哥確實很急躁，才惦著幫大哥準備隨身聽，專播很慢特慢超級慢的古典音樂，讓他靜下心來，大姪女兒已經透過手機下載音樂，在病房中迴旋。
「我爸很少生病，一生就這兩次，兩次都鬧得驚天動地。」小姪女兒非常感嘆。我卻深深期盼，這個心地善良的大哥，可以靜靜走過這段風暴，記起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大哥的名字叫「武一」，在奇蹟禱告團為大哥祈福的朋友說：「真好記。」
陪著大哥，在醫院長廊散步「運動」。曾經在勞動節，大聲嚷嚷著「51」、「51」的這些可愛的護士們，看到他就爭相鼓勵：「51，抬頭挺胸！」、「51，腳抬高一點。」、「51，關節要運動！」像淘氣的安親班，洋溢著青春的氣氛。
大哥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他最要好的兄弟，我二哥。從過年前後的不明腫脹、清明時節的輾轉關切，到台大醫院檢查前，二哥都幾次高雄來回全陪。
母親節，這個全天下都在呼喚溫柔的日子，二哥從高雄提著鮮魚，趕著高鐵，到台大醫院陪大哥。二哥也七十歲了呢！常常當天來回，遠超過他的體能負荷，但是，無論每一個人背後，藏著甚麼樣的故事，生命都是由這些、那些「難以負荷」，一點一滴拼組出「此生值得」的靜美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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