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面對歲月女神的行刑高音時,也許我會想起跟著小四急診檢查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1. 地球日
那是地球日,4月22日,凌晨一點醒來,胃痛,吞了包「范光迪」肝膽胃腸專科的常備藥。不知道多少年了,這位在地方輾轉傳說形成傳奇的名醫,成為我日常生活的「平安符」。我極易焦慮,所以盡可能簡化生活,無論工作和生活經歷多少起伏,我很少胃痛,理所當然地承受一切想像得到、或想不到的變動,想著「幸好沒有更糟糕」,不舒服的時候就找出「范光迪」的常備藥,多半從此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沒想到,這次吞下藥後,「平安符」失靈,想著「問題可能有點糟糕」,還不斷擔心著,會不會是睡前吃了紅豆夕子和櫻花米菓的緣故?還是晚餐呢?到底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呢?一點半,決定就近在「天晟醫院」急診。愛車小寶貝一早剛送廠等著換德國剛送到的後門,沒擱上十天半個月,可能還回不了家,叫了計程車,室友上車時碰到我,一時,沉入痛海幾欲滅頂,竟還咬牙切齒嚷:「別碰我!」
人在急診室,存在價值狂貶。醫生沒有觸診、眼睛也沒有離開電腦,光看著我抱著肚子就說:「急性腸胃炎,看太多了!打一針就好。」護理師隨手一指,根本不知道去哪裡打針?只在昏亂中迷途蹣跚,打針後30分鐘,仍然劇痛,醫生反覆只是說:「再觀察。」
這樣輾轉折磨,在「違逆人體工學」的椅子上翻騰,順便把一生中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的事都想一遍,當做「煉獄贖罪」,直到快昏過去前才振聲疾呼:「難道都沒有一張床嗎?」
護理師慢條斯理地開單子,簡直像在修行,總算指著排空床說:「就躺這裡吧!」室友推著床,帶著我驗血,照X光,打嗎啡,4點30分回到家,開始嘔吐。
8點整,打電話到創作坊,請佩娥裁圖畫紙為上課製作「24節氣卡」做準備。習慣八點前就工作定位的我,第一次8點半才到創作坊。上課中痛覺未減,怕影響樓下家長和樓上學生,趴在中段樓梯,毓庭來問我學生作文評分問題時,應該沒想到我的問題這麼嚴重吧?9點30分,實在忍耐不住了,到「范光迪診所」掛上55號時,現場只看到6號,蹲在地上等計程車回創作坊,大雨塞車,近20分鐘車子才到,一直到11點30分,簡直忍不過去了,急找「青田中醫」,視病如親的黃詩硯醫師,立刻請護理師溫了杯「清火湯」讓我消炎,針灸後還是無法止痛時,她臉色凝重:「所有的症狀都像發炎,卻沒有發燒,這不正常,不正常就是壞消息。」
她分析桃園地區的急診模式,提出在沒有確診前不應該做任何處置,但是送到台大急診,恐怕在太多的病人潮中會延誤治療。她穿上外套,準備送我回創作坊,同時讓護理師為我準備熱至常溫的清火湯,附上紙杯,提醒我候診太痛時可以暫時止痛,並且建議:「我覺得,你的問題不在胃,可能在心臟或腸子,有人載你嗎?你可以到馬偕檢查,那是比較人性化的地方,提供值得信任的醫療品質。」
這是周六,創作坊炸鍋般亂成一團的忙碌高峰。原計畫請救護車,只能從壢新和長庚擇一,不能跨區到「馬偕」,商請剛從日本回來仍忙亂中的小四相送。秉慧替我到「范光迪診所」拿回健保卡,一邊吃便當,一邊協助佩娥規畫上課流程,很快又上樓準備自己的高階班;廠長也掙脫日常安逸,人人在混亂中壯大著。毓庭沒有主動代課,先行離開;才說了「這孩子,我要打她!」,秉慧立刻為他開脫:「沒人想過老師會這麼嚴重,連佩娥在聽上課流程時都頻頻回頭,好像老師會像強人般,隨時可以站起身準備上樓。」
毓庭後來在病床邊小心認罪:「老師省點力氣,別打了。下周代課,我會認真準備。」
2. 遇見天使
下午2點到了馬偕急診處,一掛號,剛躺下床,醫護團隊迅速運作。哇,對照「天晟」痛苦的椅子、反覆的行走、機械化的醫療,仿如遇見天使。驗血,照X光,斷層掃描,全都簡便地躺在病床,聰明的機械手臂操作著檢測儀,適應人體檢測,真有種「一路花香,天使相隨」的古典油畫錯覺。不斷嚷著:「我已經痛十一個小時了」、「我已經痛十三個小時了」、「我已經痛十七個小時了」,一向講究修行的小四忽然一本正經地說:「別在嚷啦!想想痛是痛、你是你。」
「甚麼痛是痛、你是你。」我一下子痛得更是歇斯底里:「你應該說,我知道你很痛!」
「所以解除痛苦,只能等寂滅。」小四嘆了口氣。隨著反覆重述,「寂滅」在我們的閒聊中不斷變形,和「痛是痛、你是你」一樣,成為有趣的通關密碼。有一次,小四回顧童年溺水時提醒自己:「溺是溺,我是我」;有一天,Spring從院區回病房時說:「我剛剛看到一個人寂滅了,被推出去。」
「你怎麼知道呢?」我很好奇。Spring解釋:「全身蓋著白布啊!我還幫忙開門。」
謝天謝地,我的「記憶搜尋引擎」常自動纏繞在溫暖、有趣的瞬間。劇烈疼痛時,護理師擔心我會缺氧,在床頭裝了氧氣後,真喜歡鮮氧的味道,仿如吸進一整座森林;直到轉進病房,閉上眼睛,愛上呼吸鮮氧的魔法想像,穿走森林;直到第三天精神稍好,閱讀《病房手冊》,發現純氧易燃,有起火危機,才請護理師關閉氧氣。
反覆檢查,不斷更替著混裝胃腸藥、止痛針和葡萄糖的點滴時,醫護團隊習慣彎聲低喚「黃秋芳」,不但可以確定劇痛中的病人意識,而且凸顯出被放大珍惜的個人獨特性,而不是模糊的「姐姐」、「阿姨」,一旦病人被一致化後,醫護團隊的心態,很快就對大量的病痛變得無動於衷。當小四在急診室輕聲問:「要不要喝水?」,立刻有護理師善意地衝過來提醒得禁食、禁水,雖然很茫然,怎麼辦?已經喝了一口水了啊!還是對環繞在這麼多病人間的護理師,充滿「神聖崇拜」。
近五點,疼痛16小時後,確診「靜脈血栓」,醫生反覆叮嚀,暫時不能止痛,等心血管醫師來會診,直到下午6點打嗎啡。唇乾欲裂,小四出門替我買護唇膏時,心血管醫師終於來了!他先針對我的病因,解說腸系膜血栓現況:「你的小腸積水了,幸好及早發現,目前可能可用放射投藥治療,要是拖延導致腹膜炎,需要開刀就麻煩了。」
「啊!你只有一個人?」這時,他環顧四周,顯然有點驚奇。我虛弱地笑:「朋友出去買些東西。」
「什麼?你沒有家人嗎?沒有丈夫?沒有孩子?」隨著醫生的關心,我越聽氣越弱。我們家的基因,極易焦慮,本來想著沒有查出原因之前,不想讓大家虛驚受怕,就低調地以「一室友、一朋友」的簡約模式,放一個小小的「中山站醫療假期」。沒想到,這麼不能受激,蘇東坡「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的躁動,一時反覆翻騰,這時,小斌一家人到了,醫生看到我的家人了吧!真開心,吩咐阿軒寫「病中日記」圖文,8點進住病房,福音樓的320健保房,我是20C,笑說:「我是嶄新的遊樂區二林溪,不是杉林溪唷!」
因為禁食、禁水,黃醫師特意準備的清火湯和紙杯都用不上了,就在朋友準備丟掉時,我嚷著:「別丟,放在床頭當平安符吧!這麼好的醫生,每看著這水藥包,就惦念著我的救命恩人呢!」
3. 馬奎斯風格
打了嗎啡,吐了兩、三次後,胃部稍得安閒,生出許多閒趣。
健保房很吵,臨床糖尿病婆婆的氣切聲,24小時不停歇。趁著小斌一家人在,小四在中山區熱門的文青聖殿和精美的中山北路閒逛,買必要的耳塞、眼罩、乳膠拖鞋、衛生紙,不一定必要的彩虹熊小毛巾、狗狗浴巾,以及溫暖紛華的繪本抱枕和甜蜜毛毯,在慘淡的醫療世界布置出彩色的小角落,連護理團隊都覺得很溫暖;我最喜歡加藤真治的小紅帽方巾,尤其在點滴逆流時,瞧點滴管裡猛然湧現的鮮血顏色,和小紅帽特搭。
回想起從凌晨起這一長串魔幻寫實般的曲折遇合,原來只是想掛個急診,甚麼都沒有多做準備。感恩小四為我買了套睡衣,夏天的短袖短褲,很冷,一路披著外套。醫院這種地方,簡直是專門設計用來寫〈最冷的地方〉的強力舉證,照腹部超音波時,衣服捲上來,濕涼涼的黏膠抹在肚腹間,裸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醫生卻天長地久地講電話,我閉目計算著再過多久,會被做成「人型冰棒」,直到家人帶來我慣穿的長袖長褲睡衣,換上衣服,Ya!好像標本忽然活出生命。
總醫師巡房時,從皮蛇聊起人體神經如年輪,聽得正起勁時,小四拉回話題:「重點還是回到我們的病況吧!現在,我們該該怎麼辦?」
「怎麼不繼續聽下去呢?人體年輪,很好玩啊!」小四對我薄弱的「病識」,一時腦昏,第二天竟錯記成「輪狀病毒」,簡直需要「煉腦」。那時我並不知道,我身邊的親友們已經在Google大神的惡補下,對「靜脈血栓」產生強烈的畏懼感;不知道致死率高達七成,不知道血栓會復發;不知道栓子在靜脈遊走時卡在腸子算我好運;更不知道書瑋嚇到頭皮發麻,反覆告訴自己:「至少家裡還有一個哥哥知道情況。」
夜裡小四準備休息前,不知道陪睡躺椅究竟該如何攤平?就在她努力用英文向隔壁床外勞求救時,外勞一邊輕鬆講著華文、一邊幫忙拉平躺椅。小四一如每次旅行般在睡前發「花王蒸眼貼」,笑咪咪地說:「逛完街住旅店,蒸眼貼,感覺很有Fu。」
她真的很能苦中作樂,轉換心情。回想起上次一起旅行,是在清境的「老英格蘭」;這一次住進中山站免費的「健保飯店」。多神奇呢!我感慨著只是來掛個急診,竟然就這樣住下來了,像馬奎斯的小說風格,只是來打個電話,小四接下話:「我只是接個電話。我只是讓人搭個便車。我只是載朋友來醫院一下下……」
也許,加上很多年後,我們和邦迪亞上校一起面對行刑槍隊時,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記憶就這樣,忽遠忽近,陪我們一起走向,百年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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