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Family Man
8/6,大哥做了化療剛回到家,除了親朋好友送來青菜、水果,還吩咐攤商準備一大包牛肉。大嫂耗了一整天,反覆「滴」牛肉精,又買了牛大骨、洋蔥、番茄熬牛肉麵,再加上憶慈為父親精心準備的點心,好不容易,整個家、整個冰箱,塞滿了「生活的味道」。
沒想到,8/8「蘇迪勒」颱風過境,台灣超過四百萬戶停電,大哥家停電36小時。風勢很大,停電的屋子裡特悶,大哥只能待在門口,和鄰居們聊天;大嫂非常擔心,冰箱裡,繁複耗工的牛肉滴精,命運垂危。「僥倖」活在帶電文明世界的我,立刻準備冷媒、保冷袋,優先「解救」牛肉滴精,回家冷凍。
這個顛撲不安的日子,同時也是立秋、父親節、加上恩主公壽辰,紛繁變動的日子。怕遇上颱風,家裡的父親節聚餐,提早在8/6,一早打電話給老爸,果然,家裡的大榕樹斷了些殘枝;午後風雨稍停,想帶大哥出門繞繞,脫離悶熱得讓人窘促不安的停電現場。一直惦著很想在恩主公壽辰這天到主祭關公的南天宮進香的大嫂,以及馴順的宅女憶慈,都因為大哥更「宅」而連聲嚷:「那可能啊!他都不出門。」
創作坊曾經辦過一場點影欣賞會,尼可拉斯凱吉2001年演的《扭轉奇蹟》(The
Family Man),紐約開法拉利的財務公司執行長,奇幻地經歷一場從沒有過的居家生活,簡單,混亂,卻帶著黏稠的甜蜜,開始深刻思索人生的選擇。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種「The Family Man」選拔大賽,大哥應該可以輕鬆拔得頭籌。在「人人掛慮他的病情」的特殊狀態下,停電了,他心心念念掛念著冰箱,在跟著大停電的鄰近7-11買不到冰塊,叨念著要去山子頂。
「大哥,要不要去龍潭買冰塊?順便去南天宮繞一繞?」原想到石門水庫看洩洪的Spring,因應目標對象急轉彎。趁大哥來不及拒絕,我大敲邊鼓:「就這樣囉!快去換衣服,穿漂漂,新聞台照片可以跟著換一些漂亮的『戲服』。」
「好像阿軒啊!要是庭豐,就算穿睡衣也不在乎。」憶慈笑著打趣,大嫂「得遂心願」,跟著開心起來。難得大夥一起到龍潭,憶慈急著推薦好吃的點心烘焙坊,也為恩主公、老爸和這些姑姑們打點小小的伴手禮,這個很少出門、大半時間都宅在家裡的「拇指姑娘」,在照顧爸爸的縫隙間,變身為「點心達人」。
2.
福報第一
因為「蘇迪勒」颱風取消八家將陣頭的南天宮,還是非常熱鬧。信眾贊助的壽桃,粉色繁華,一箱又一箱,堆得像小山,點香後繞殿慢走,志工拿起麥克風通告從一早到現在等著「分福氣」的信眾們,開始排隊領恩主公壽桃,剛好,我就站在壽桃前。
「小姐,好有福報啊!大家都在現場等,瞧!你走過來,就剛好001。」兩邊志工紛紛向我道賀,還有攝影小組拍照建檔,遞在手上的壽桃001,讓人薰上芬芳的喜色,忍不住問:「福報,可以轉讓嗎?」
「當然可以啊!福報無邊,你要轉讓給誰啊?」當然是我大哥!聽到大家不同的讚譽,同樣也得過腫瘤的志工姐姐,早已跨過醫生宣布的壽限,轉眼樂活十幾年,不知老之將至。互不相識的我們,在風雨過後的午後交會,無限的愛和祝福,透過這些壽桃、壽膏、壽麵,塗抹出鮮色的美麗。
好久不曾這麼無止無盡地停電,第二天,隨著各鄰里催著民意代表周旋在電力公司有限的人力工時中「搶電」,我們一直在等大嫂的「復電通知」,準備為大哥送牛肉滴精。一直沒有接到電話,近晚,忍不住打個電話,大嫂一接起話筒,開心地笑:「哇,真的是福報第一!前一秒鐘電才來,你的電話就響啦!」
我也笑。大哥這一家老小,很容易滿足,也許因為這樣,他們才常常遇到「福報第一」。
這些天,大嫂總是叮嚀著大哥,和他一起去倒垃圾。趁著鄰居們都出來了,讓大家看看他的近況,和大家說一會話。這條巷子,人人關注著大哥的抗癌進程,前些時,巷底有個鄰居,忽然帶了些大水梨來按門鈴:「不好意思,我們很少出門,前幾天才聽說,黄先生生病了。」
「啊,我們不好意思啦!」大嫂大驚,連連感恩。這麼感人的好鄰居,卻窘促得好像他做錯了事,以致於這麼晚才過來致意。每聽到這條巷子裡鄰里交會的故事,都覺得與世隔離,彷彿回到五柳先生詠嘆的無懷氏、葛天氏的無爭世界。
十幾年前,巷子裡有一戶新婚小夫妻離婚了,新婚時遠至北海道接回來的雪白柴犬遭棄養。一窩小柴犬,大家一起收養,有的養在戶外、有的養在家裡,有的走了,有的被親戚帶離,安安、皮皮、多多、甜甜……,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遇到慶生時節,還相互為所有的「壽狗」們加菜加料加贈生日豬腳。
通俗的瓷磚,簡單的盆栽,路邊的機車,密佈的天線……,看起來這麼平凡的一條小巷子,常常讓我想起「千萬買鄰」的久遠傳說。
3.
千萬買鄰
南北朝時,一向不徇私情的呂僧珍,因公會客,即使是兄弟也不能進入客廳;親戚想透過他,謀個一官半職,他總是耐心勸服大家,謀公不易,還是安於原來的平凡生活;幕僚們好心地提點他,家附近的辦公室,可以用來擴建私宅,大部分公務人員都另外找辦公室,他當然不同意。這些、那些,一點一滴小小的堅持,讓他越來越受尊敬。
後來,隔壁空屋出售後,呂僧珍巧遇新鄰居宋季雅,閒聊時談起房價,宋季雅淡淡說:「花了一千一百萬。」呂僧珍大吃一驚:「怎麼可能會這麼貴呢?」
「其中一百萬用來買屋;一千萬是我刻意用來買鄰居的。」宋季雅說得很自然,老實的呂僧珍一想起「買鄰居?」那不就是說,自己值得一千萬嗎?他忍不住臉紅起來。這些極不講究現實物質的讀書人,其實非常容易陷入「清名陷阱」,雖然,八卦消息不斷用「千萬買鄰」來比喻美好的鄰里環境,即使過了一千五百年,我們到現在還把他當做一個很棒的「成語」來相互勉勵,珍惜好鄰居,這位可愛的「清清白白的讀書人」,還是上了個「不明不白」的小當。
《南史. 呂僧珍傳》裡的原文記載:「僧珍生子,季雅往賀,署函曰:『錢一千』。閽人少之,弗為通,強之乃進。僧珍疑其故,親自發,乃金錢也。遂言于帝,陳其才能,以為壯武將軍、衡州刺史。將行,謂所親曰:『不可以負呂公。』在州大有政績。」
大意就是說,呂僧珍新官上任,又得貴子,客人們擠在小小的房子,熱鬧極了。宋季雅也送了個小紅包,禮盒上寫著「一千個小銅板」,人家都送大禮,這小銅板當然讓小衙役受不了,連門都不給進,只有呂僧珍特別注意,打開一看,哇!所有的小銅板,竟然都是黃金鑄造的「名人限量版」。
可見,這位千金買鄰的宋季雅心中,呂僧珍就像「點金師」,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連普通的小銅板都可以變成亮閃閃的真金,這樣「不落俗套的尊敬」,打動了「道德崇高」的呂僧珍,他向皇帝推薦宋季雅,說他很有才幹,宋被起用為壯武將軍、衡州刺史,赴任前還特別對親信說:「不可以辜負了呂公啊!」認真的親信,即使沒有報紙、電視、網路,也稱職地把這句話宣傳得古今盡知,果然皆大歡喜。
真相,只有一個。呂僧珍和宋季雅的往來應和,不免撲朔迷離,清白孤高或求仁得仁,都得費點猜疑,喜歡或不喜歡呂僧珍和宋季雅的閱讀者,總會有各自不同的解讀。
4.
里仁為美
和「千萬買鄰」比較起來,大哥生活著的這條小巷子,沒有「千萬」豪宅的裝飾,更顯出真誠質樸的簡單和溫暖。
抗病時日,整個家的日常節奏都被打亂。順利時,兩周在台北、一周回來休養,不順利就來來回回,家裡常放空城,左右鄰居就特別熱心關切著大哥在不在家,各自「認養」管區。
樓上養鴿子的鄰居,順便跨牆過來為大哥心愛的「空中花園」澆水;對面的鄰居幫忙收掛號信件;有人三不五時地味沒有主人的寂寞冷車熱一熱引擎,時有施工,還惦著忙移車;有人囑咐早出晚歸的憶慈儘管把垃圾放在門口,他會一併處理;還有一些好心的鄰居,總是吩咐只剩下一個人看家的憶慈,到他們家裡用餐,笑說:「不差一雙筷子。」
最好笑的是,大哥、大嫂不在,家裡只剩下一個小女兒,左鄰右舍都本著「整個部落一起在教養孩子」的初民心情,密切關注憶慈幾點出門、幾點回家,在大哥大嫂回家時詳細報告,有時還會家上一些叮嚀:「憶慈回來得太晚,太常加班對身體不好,還是要多注意。」
大家都說,化療期間要多補充高蛋白,以及新鮮的有機蔬果,鄰居簡單的菜園一收成,總是優先送往大哥家,苦瓜、絲瓜,有時候,還附上一大盒新鮮嗆味的辣椒。
大哥做完化療後,休息這兩天,計畫製作拿手菜「辣椒小魚乾」,滿滿的一小鍋辣椒,和辣椒一樣多的蒜頭,要剝、要洗、要切,更重要的還要曬乾,這樣才經放。這天剛到門口,聽到屋子裡鏗鏗鏘鏘鍋勺大作的諸多熱鬧,「主廚」大哥正式下海,抄起大鍋鏟精神十足,大嫂當「下手」,在不斷重視養生、營養的這段日子裡,兩個人聯手製作出來的香濃嗆辣,像打破日常侷限的狂歡節慶,一向端坐著被「探訪」、只能「表演喝水」的大哥,興高采烈地享受著「付出勞動力」的快樂。
一大鍋「辣椒小魚乾」放涼以後,我們在客廳聊天,笑說可以做來網購,大哥一個人在餐廳裝瓶,認真說:「無論怎麼定價都不夠成本。」
接下來,他將一瓶一瓶,沿著一整條巷子回送鄰居,誠懇地對大家說一聲謝謝。讓人想起孔子在兩千五百年前的湮遠歲月間,無限惆悵嚮往:「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仁」,人和人之間的溫柔往返。有機會,和品德高尚的人住在一起,是最好不過的事,選擇生活的地方,不顧人情,哪裡算得上是聰明呢?
如果孔子有機會穿越時空,到台灣參訪,最想推薦他逛個幾天的,不是豪宅帝寶,而是這麼一條平凡、而又非常不平凡的尋常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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