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醫生或朋友，常常有人勸我：「珍惜眼力，不要花太多時間去看並不是那麼必要的書。」
確實，從2007年10月，右眼跳出第一隻小蚊子，那時我惶惶然要小豔替我抓掉右眼遮住眼睛的「東西」，蕙君、依雯雙雙怡然解說，這叫做「飛蚊症」，我必須接受這隻永遠不會消失的新寵物，因應小飛蚊的天秤座生日，我把牠命名成「小秤子」。
同一天下午，右眼出現另一隻「小小點」。蕙君笑說：「那也是飛蚊症啦！它們沒有一定的形狀，放心，放心！我早就長出好多隻啦！」依雯也安慰我：「我也長了幾隻啦！不用擔心，以後可以動手術！」
我想起臺靜農老師憂傷的眼睛。那時，看著這個溫厚的老人悵悵自問：「半夜醒來，睡不著，眼睛又不能看，這樣苦的人生，還能做什麼呢？」
真的好害怕，如果不能看書，還能做什麼呢？
有一陣子，我常常做著眼睛看不到的夢。不是惡夢，就是行日遲遲，氣氛十分「日常」。
醒來時，常常自問，如果眼睛看不到，想要做什麼？
波赫士眼盲以後，請年輕的大學生朗誦百科全書給他聽，然後自由地擇取一段，叫學生停下朗誦，自己接著背誦下去。
有一個將軍知道視力漸退，開始在黑夜裡不點燈，摸黑做木工，訓練自己靈敏的手感，在他目盲後居然可以靠木作維生。
我呢？
閒暇時我還是常常這樣想，還是不確定，如果眼睛看不到，我能夠做什麼？
所以，每打開一本書，我總是無邊珍惜地對著那個多年後可能眼力衰退到無所事事的另一個我，真摯地打個招呼：「謝天謝地，我還可以看幾本書。」
能夠看書，我真的覺得很幸福。
姪女兒憶慈工作很忙，沒有郊遊，沒有旅行，沒有談戀愛，每一年最龐大的支出就是網路訂書。然後在看完後，她總會精心挑選幾本書，推薦我讀。最近剛讀完憶慈推薦的《末日小鎮》、《夢遊》和《謀殺村》，類型小說常常讓我纏鬥其中不眠不休，看得血脈奔騰。
剛讀完好看的小說，接著很難進入嚴肅論述。
不過，林文寶老師寄給我看的這本心理學家卡爾.賽伯（Karl E. Scheibe）的《人生，非常戲劇----日常生活心理學》，卻在很短的時間裡，賁張出有趣又有意思的閱讀魅力。
這本書，界定人類戲劇中最困苦的三個時刻，出生、婚姻、死亡；拆解「轉變」是戲劇的必要因素，充滿了主角投入的「循環過程」，形成聯繫起主角和轉變的「意義圈」。
無聊是戲劇的另一面，因為無聊，才發展出戲劇。
當生活不能提供充分的「轉變」，我們的「意義圈」就會虛餒、消失，以致於固定的日常生活軌跡，慢慢變成一座無聊的「監獄」。
比如說，漠然相對的婚姻生活，就是最常看見的悲涼監獄，因為沈默比爭執或對峙更危險，即使離婚後的生活可能充滿艱辛和苦悶，至少比頹廢現況提供更多戲劇趣味。
我們每個人或高或低都會為自己建構出不一樣的「存活監獄」。
郭台銘九月間不得不放下新婚甜美，重掌「鴻海」集團，在波瀾起伏的經濟風暴中，加固他的「事業囚牢」。
我日日生活著的創作坊，是我的「幸福囚牢」。
有一個熱愛自由的朋友，一個人、背著個大大的包袱，美國、歐洲、非洲、 阿拉斯加、大西洋各種奇怪的小島……，不斷在地球表面飛來飛去。可是，聽她說起在洗澡時，務必熄燈後拆掉窗戶，大面呼吸著瘋狂撲面的山風，她說：「只能透過細紗窗一小格一小格鑽進來的風呼吸，幾乎讓我窒息。」
當她必須不斷背起行囊出發的同時，我只覺得，她也住進了必須不斷變動的「遷徙囚牢」。
曾經入圍2004坎城影展，獲得歐洲影評人票選十大佳片，並且在2005年獲頒德國影評人協會最佳導演獎及最佳女主角的電影「替天行盜」，素描著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
三個希望改變社會的瘋狂年輕人，半夜潛入高級豪宅，惡搞裝潢，留下署名「EDUKATORS」的字條，警告富豪們「好日子不多了」，直到意外綁架了年薪300萬歐元的富豪。
這些交錯無序的生命混亂，在美得像格林童話的山鄉生活中激撞出火焰。
三個想到就做、沒有遠景的年輕人，不得不面對無情現實；被綁架的冷漠工作狂，居然是六十年代激情的學運革命份子，藉著這些年輕人的脫序瘋狂，才赫然驚覺，當年的理想，全違背誓願地成為剝削資本家的美麗舊夢。
山中生活，成為一塊純淨的明礬，讓他們在生命經驗的交換和理解中，得到重新檢視的機會。
也只是檢視而已。
電影最後，富豪違背承諾，還是報警，回到年薪300萬歐元的「資本家囚牢」；三個瘋狂年輕人繼續道地中海小島進行更大的惡搞，建構出更輝煌的「替天行盜囚牢」。
生命的軌跡，還是有這麼多看不見的界線。
我們，各自活在自己的囚牢裡。
所以，我常常深切感念，能夠看書，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我們都無法掙脫的「存活監獄」中，鑿開一扇小小的窗，迎接光亮。
那小點點、小秤子，以及各種各樣隨著年光流逝附贈而來的衰頹老化，都在書裡的一字一句中，化為姿采繁華的，星星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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