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得美好
心情如果不夠開朗,我喜歡坐在盪鞦韆上,一件件、一樁樁,回想起生命中美好的畫面,那些無從複製、不能重來的精緻,在生命中每一個「被珍惜」的瞬間,常常讓我升起「此生值得」的深深珍惜。
團隊有爭執時,我習慣寫一篇文章,呼喚大家回想起我們擁有過的美好歲月。
日本311大地震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地球生老寂滅的感慨和感傷,為了拔除災難來時這種「試燈沒意思,踏雪沒心情」的寂寥感,撿起孩子們的點點滴滴,書寫美麗的「記憶種子」。
這時,忽然接到淑君的信:
秋芳老師:
《鏡頭中的詞境》這本書的文字稿,經歷了一年多的時間,雖然距離自己教《創作坊詞選》那學期已經很久,終於打完了。
希望不會讓老師覺得等待很久。
其中,讓我最感動的詞還是老師送我們的「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老師的詮釋好美呢!
留下那麼美好的文字,真的打得很起勁.....
這孩子,在《創作坊詞選》教學過去這麼多年,在我們都幾乎忘了《鏡頭中的詞境》這本書時,經歷一年多,打了三萬三千多字,收到淑君的打字稿,一時,激動不已。
《先知》裡,有這麼一句話:「朋友是我們的土地。我們帶著愛播種,帶著感激的心情收穫。」
我謝謝,淑君用這樣的死心眼,愛我......
淑君很快又加上一封信:「老師,我還要澄清一點,依雯也打了前面十篇,我只是把它繼續完成而已啦.... 哈哈!!」
依雯最近,剛以高於底價的驚人價差「橫刀奪愛」,買下她心愛的房子。這時,我們才發現,創作坊能夠等同於她的房子,那樣珍貴地被依雯愛著,是一件多麼難得的「殊榮」。
記得,淑君和依雯赴日自助旅行前,寄了份行程表給我。當她們起飛的時間一到,我在她們的新聞台,留下簡單的心情勾勒:「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看看天空,天空沒有飛行的形跡,我卻仍然知道,她們正在飛越。隨著行程表一格一頁的行進,我知道,她們到了這裡、那裡,彷彿一望無涯的綠色草葉,每一折每一縷,都記錄著我的牽繫。
2. 青春豔色
愛,常常就是這樣。
我們不一定愛石頭,只是,當我們愛著那玩石頭的孩子,我們就一路撿拾著每一個石頭都注入深情;我們戀著那臨別時悠悠晃漾的綠羅裙,彷彿千萬種難捨,都融進天涯芳草裡的每一現翠色。
一如牛希濟的〈生查子〉:「春山煙欲收,天澹稀星水。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我在《鏡頭中的詞境》書裡,用〈山路〉為題,這樣演繹這首詞:
靜極了,這水溶溶的大地,鎖在將醒未醒的黑夜裡。層層疊遞的山巒,從遠到近都看不清明,迂迴在山前山後的煙嵐,慢慢地收合凝聚,冰涼的空氣,沈默地醞釀著日出的溫度,一點一滴,暖化凍結的黑夜,隱隱透出淡淡的天色,看雲間疏星點點,遙遙堅持著星子的微光。
不是為了品味黑夜裡最後的溫柔,而是趕著千山萬水的長途,趁著第一線天光來到山前。
山路走得遲疑,是因為有你相伴,心中才裝滿不捨。淡白的月光,照著你嫩青的臉頰,竟覺得晶瑩透光、分外的單薄;而你頰邊的淚珠,映著將亮未亮的曙色,寫著無言的淒楚。
山這樣青、月這樣明,你在我的心裡,是這樣明白深刻。
如果分離,是既定的命運,你沈靜地迎接命定的分離,把難捨和關心化成叮嚀,一遍一遍,散在長長的山路上。碎碎雜雜的叮囑,說到最後,你恍惚的停口,出神,濃密的深情,就在言語之外湧現出來,然後你又無意識地接口,把難捨和關心,重新化為叮嚀,一遍一遍地散在山路上。
長長的山路延伸下去,當你隱沒在我視線之外時,又在記憶裡鮮明的活過來。
你嫩綠的長裙,在我心中飄搖,擴散成觸處可及的溫情。而後在任何時候,對滿庭芳草、河畔青蕪,樣樣叫我心惜,是我心醉於芳草青青呢?或只是,悵然反覆著對你的眷顧和憐惜?
翻讀著這些青春時的字句,忍不住覺得好笑。
現在的我教作文,對於孩子們字句太精緻,感情太濃豔,總是不忘提醒:「真實的體會,獨特的個性,比任何精緻濃豔的修辭更重要。」
觸摸著青春刻痕裡的一字一句,才發現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文字,比年輕時候的自己,還要更精緻、更濃豔!
3. 金色歲華
《鏡頭中的詞境》出版於1985年。
1984年,大學畢業前,我考進漢光文化事業公司,公司編制一百多人,一整層時尚商場的樓上辦公室。每週四,請一天假回學校上課,其他時間,已經提早就定位,跨進「上班族」跑道,以為自己比別人更努力、更熱情、更瘋狂。
沒想到,我對「上班」這件事,水土不服,半年後就離職。
還記得那個下午,陽光正美。攝影部經理傅金福先生來看我。在小小的窗口,我看到他彎著腰,搬出一個小箱子,費力地,抬進我窄窄的小套房。
一打開,那一整箱都是500字稿紙。傅經理淡淡說:「你可以寫自己的小說,也可以繼續為公司,寫一本書。」
像諸葛亮在隆中初醒,悠悠漫吟:「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我們這一輩子,有多少漫長的經營、等待,就是為了做一件「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就這樣,在傅經理的邀約下,我簽了一本特約編輯約,《鏡頭中的詞境》。
漢光在出版界原來以「食譜出版」知名於業界,一本精美的《漢光中國菜》在那個「地球還來不及全球化」之前的遙遠古代,已經賣出很多國際版權。在「代表中國」的出版期許上,漢光出了很多詩學、儒學、文學叢書,還有一本彩色精印的《鏡頭中的詩境》,風評極佳,所以,很想再出一本《鏡頭中的詞境》。
這當然是我的機會,也是我的幸運。我真的很喜歡古典詩詞,全宋詞,歷代詞說,各家詞選……,將近一年半,把所有的熱情,都埋在這本書的編選和準備。
藉著各種文字資料找景點,再坐進傅經理的旅行車,到處實景勘查。想像著這個場景,如果陽光初現、如果下雨,如果有一葉小舟,是不是更適合這首詞?
為了等待下雨、等待陽光,等待所有我們突發奇想的「如果」,我們常常費日耗時。最長的一次,在旅行車上過了三天兩夜,期待著如果有一頭牛、如果有一個小孩,如果……
封面上這張「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幾乎就是拍照選景的簡單切片,像標本,清楚地拍下那段有趣又驚險的歲月。在烏山頭水域,我們先找到一個竹筏,找不到主人,也找不到可靠的「張志和」悠哉閒釣,「有用」的傅經理要照相,剩下必須入鏡當模特兒的,就只剩下「沒有用」的我。
我穿上蓑衣,戰戰兢兢坐上竹筏,費盡氣力划進寬闊的水域,恨恨丟下一句:「你得認真一點,千萬不要NG!我可不能再重來一次了。」
幸好,這張照片,不但「一拍即合」,而且還「榮登封面」。
這個「掌船人」有了經驗,後來,在斜暉下,又「故技重演」,真的給拍出幾分悠然。
4. 風雨煙外
「鏡頭」整理好以後,關在我小小的斗室裡,對著每一首已經配上場景的詞,在沒有薪水,沒有專案津貼,僅支領稿費一字一元的儉薄待遇裡,日日熱切瘋狂地詮說我的「詞境」。
每篇500字,連續寫了60篇,還限定自己,篇名一定要兩個字,才能統一文氣。彷彿走入時光隧道,時而孤絕憤世,時而淒惻纏綿,時而濃稠黏滯,時而歡愉風清……,竟不知今世何世?
最後,挑了幾個極為敬重的書法家,拜訪、說服,在有限的預算裡,懇請題字、落印,最後做完整的總編校訂。
讀自己喜歡的書,寫自己和古人交映的心事,找自己最喜歡的藝術家,選擇「自以為非常速配」的書體,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以為最美麗的日子,就是這樣了吧?沒想到,書稿交出去以後,總編輯沒有讓我做最後校。
收到成書,第一刷的新書封面上,沒有我的名字。那年,我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後第二年,對於這個世界,我抱著熱情,從此也不敢高估。
但是,我渴望世界還可以更好。
後來,我寫小說,得了幾個小小的獎。收到《鏡頭中的詞境》再刷本,在重印的封面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終於,確定了我是這本書的作者。
一晃眼,二十六年流了過去。回頭再看到這本書、這些文稿,忽然,這樣深深想念起和我一起共同完成這本書的傅經理。
我謝謝他,在我還是「Nothing」的時候,相信我可以成就「Something」。
「這裡應該很適合。」常常,我翻著一本又一本雜誌,跟他推薦這些照片。他看了看,就說:「等我準備好,下週再出發吧!」
為了找那些景,在前置作業時,公司做了很多投資。年輕的我,究竟可以寫出什麼?做出什麼成績?其實充滿不確定的問號,傅經理選擇相信我。
這種相信,比任何報酬都還要驚人。
現在的我,非常確定,蕙君、依雯、書瑋、羽豔、雯婷,都有能力,成為一個卓越的創作者,但是,要花這麼多資金去投資一個新人,讓她們不受侷限地完成一本書,並且殘酷地丟進書市,接受考驗,就算從來不懷疑「很愛很愛大家」的我,做得到嗎?
我想起封面這首張志和〈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在《鏡頭中的詞境》裡,我寫了這篇〈答問〉:
山是大地的鎮尺。蟲獸如果沒有林野,就不能夠奔跑;鳥羽如果沒有窩巢,就不願意飛翔;白雲要有峰巒才能舒卷、溪河要有源頭才能流長;因為泥土的營養才有米麥、因為煙嵐的孕育才有花果;而樹是我們衣食住行的保障,藏金蘊玉的土裡給我們無窮盡的希望。
因為有山,才覺得大地有了重量,然後,我們生長、茁壯。因為山在,才覺得雲在舒卷、花在綻放,才看到獸在奔跑、鳥在飛翔,所有的生命各自奔放,以活潑生態展現著千言萬語,只有山不說話,以最不起眼的沈默,在大地上織錦。
春天的時候,逬開一樹繁華,給綠絨絨的大地潑上粉嫩的桃紅。空氣中飽滿的濕氣,豐富了清新的溪流,以幾乎是一眼見底的澄淨剔透,醞釀著流動的天空,好讓水裡的族群,也能自由飛翔。
靜極了,這沈默的大地,帶著無言的優美與和諧。游魚在水裡嬉戲、白鷺在山前起落,沾衣欲濕的雨絲,稀稀落落地飄,把大地的紛囂雜遝全部漂淨,以一種最原始的醇美走過歲月,沒有起始,也沒有終結,只有春水溶溶、春山溫厚莊嚴。
在山水間,著一襲蓑衣箬笠,就把所有的風雨一併在身外遺忘。
你問我家在那裡嗎?看,桃花風裡,煙波江上。
雖然用現在「改作文」的標準來看,二十六年前的這些文字,辭勝於文,過於精緻濃豔,不過,老實說,真帶有幾分「青春縱恣」的任情自在!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