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坊新竹教室的「殼」，面臨法拍命運時，房東事先沒有解釋，法拍通知一到，不知道誰會接手？不知道接下來教室的命運如何？大家都有點心慌。
「要不然就收起來？」夢工廠廠長才試著提議，書瑋老師已然哭了。
想起那麼多的心血，那麼多的戀慕牽繫，那麼多和我們相守在一起的家長，想起依雯老師記錄的〈謝謝，為這一千個日子〉http://mypaper.pchome.com.tw/kid5877/post/1320424255……，每一個走過來的印記，這樣灼灼鮮色，誰都捨不得放手，接下來，大家開始認真思考，我們還可以怎麼做？
面對問題，就去解決，這是創作坊的實力，也是魔力！
一個像創作坊這樣的小型才藝教室的立案和裝潢，粗估就是200萬。我們處理了房子，預存300萬元，做為法拍完成後教室可能面對的動盪準備金。
沒有了住的地方，暫時，就借住在廠長的弟弟家。
廠長的弟弟叫做阿松，八百坪的院子，散佈著大大小小的松樹，我們住了進來以後，一如所有遷居的人期待「竹苞」、「松茂」，來不及墨色勾勒，也沒有匾額品題，暫時就叫它「松園」。
1.隨夢而來
松園是阿松這輩子最精心收藏著的「超巨型玩具」。
很小的時候，他就盼著長大以後要擁有一棟莊園，大大的玻璃屋，屋院裡處處種下各種水果，兩棵橘子、兩棵柿子、兩棵柚子、兩棵芭樂、兩棵蓮霧……。
長大以後，當然理解了掠奪個人隱私的玻璃屋，在現實生活裡不太可能實踐，院子裡兩兩成雙的水果樹，倒是認真灌溉、長大。
水果長成以後，想吃什麼水果就自己伸手去摘的美夢，一直沒有實現。因為，樹是鳥的莊園，這滿園子的水果樹，都成為小鳥兒的「豪華自助餐室」。
落了一地雕刻著一個一個鳥嘴形疤洞的水果，像夢的遺痕，有童年的迷離幻影在搖動。
好像夢在招手。
這個院子裡有太多夢的形影。
阿松養了三隻米格魯，分別透過福斯年輕、時尚的車款，把這些小狗叫做「Bora」、「Lupo」和「Golf」。
最有趣的是，院子很大，阿松整建了個極為精緻的高爾夫球果嶺，意外地深受學齡前低幼孩童的歡迎，幾乎成為他們小小的遊戲天堂。喜歡高爾夫球的阿松，花了很多心思，費心找到純種的大型土夠，在這棟莊園孩子整建時，就讓第一代進駐，和這塊土地培養感情。
這隻「古往今來第一狗」，叫做「Eagle」，威風凜凜，同時也代表阿松出神入化的球技。
在高爾夫球規則裡，比標準桿低兩桿的成績實在厲害，就被稱為「Eagle」，也被叫做「抓鷹」，證明這是一件多麼不可能卻又迷人的大事！
阿松取狗名，充滿他自己的美夢。
當然，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吧？
我也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著，有一天，買一個有小院子的房子，養一隻聰明的小土狗，叫做「Google」。Google綰緊我的迷夢，讓我有機會牽繫到天涯海角。
「Eagle」慢慢長大，這棟大莊園還沒有蓋好。
隨著精心配種，這隻純土狗大酋長，孕養出更多漂亮的大土狗。其中，有一隻漂亮得像一隻小老虎的女兒被留下來，從小就在這還沒完成的莊園，和一批又一批建築師傅、裝潢師傅、園藝師傅……，一起慢慢守護著這個莊園，直到所有的人、事、物都就定位。
為了表示對老爸「Eagle」的尊敬，這隻小老虎女兒只能退一步，比標準桿低一桿、比「Eagle」差一桿，叫做「Birdie」。
Birdie備受寵愛地長大。當阿松帶著兩個女兒在「王品」吃牛排時，她們不只要帶大骨頭回家送給Birdie，還為Birdie填寫王品貴賓卡，從此，王品年年寄贈「謝柏蒂」小姐的生日卡，邀請她有空時到「王品牛排」坐坐歇歇。
只可惜，「謝柏蒂」小姐沒有上學讀書，看不懂邀請卡。
到現在，年年都讓「王品」的邀請人失望。為了表示禮貌，偶而，我們會代替「謝柏蒂」小姐去赴宴。
2.流年暗中偷換
剛住進松園時，我常常在上、下樓時忽然被Birdie迷住。隨著流光走動，Birdie長大了，她的身形挺而秀，如一隻驕傲耀目的小虎。
在樓梯間，趴在窗玻璃上，我深深為她著迷，這隻漂亮的「母老虎」，又生下第三代「灰熊」，繼續守護著這個莊園，然則，她還是這樣英姿勃發，一點都不像個「婆婆」、「媽媽」，矯健的姿影，仍美得像一份來自天上的禮物。
如果不是看著Birdie一天一天老去，我其實不太想像得到，在這個寧靜的莊園，我居然也渡過七百八十幾個日子。
松園養了十幾隻狗，但是，因為從小我們家都養土狗，對土狗，我是超級沒有抵抗力。
難得到洗衣房，洗衣機的水聲連天響，隔得再遠，我都會聽到灰熊急急抖動著鏗鏗作響的鐵鍊。灰熊是大型土狗耶！聳立起來時，簡直是一隻熊，這隻熊形大狗，衝到我身邊後，「小可憐」般地把頭埋在我的手掌底下，嗚嗚嗚撒著嬌，我總是憐愛不已地聲聲換著牠：「灰熊，灰熊，灰熊，灰熊，灰熊，灰熊……」
廠長說，牠喜歡我的聲音。不論是不是這樣，我真的超喜歡灰熊。這是園子裡十幾隻狗被我深深愛惜著的第一名。
每一天餵這些狗的阿秀，也票選出她的最愛第一名，Birdie。
阿松不見得最愛Birdie，但是，他最尊敬牠，總是誠懇真摯地介紹：「這是我們家最有禮貌的狗。」
土狗很聰明，會幫忙帶小孩；在老媽上市場時幫忙叼菜籃；我老媽養火雞，黃昏時，忠心老狗還會陪她趕火雞回家。但是，老爸更堅持「土狗教養」，就是要有禮貌。小時候，我們家的土狗在大家散步時，總是緊跟在大家長我老爸身後兩、三步，如果老爸不在，就跟在老媽身後，還是維持兩、三步「皇家禮儀」般的友善距離。
其中，我們只養過一隻會衝來撞去的黑狗，老爸最氣牠不遵守「緊跟身後兩、三步」的規矩，牠總是隨興地衝進衝出，常聽老媽大呼小叫地用台語斥責牠：「死路旁！」（嘿，這不是罵牠，這句話是閩南語中，用來呼喚親密的人的特殊專用語）
這些年物質文明極端發展，土狗教養都退化了。
松園裡十幾隻狗裡，只剩下Birdie堅持著緊跟身後兩、三步的「鐵鏽了的規律」。
一直遵守著「老派狗規矩」的Birdie，真的隨著這些老規矩，一天又一天老了。
常常，家裡燉雞湯，大家都喜歡喝湯，留下很多骨頭和雞肉。
我總喜歡繞著園子，餵年輕的狗吃骨頭，為年老的狗留下軟而嫩的雞肉。有一天， Birdie為了表示歡迎和禮貌，猛地跳出圍欄後，發現我把雞肉放進圍欄裡牠的專用碗裡，接著跳了好幾下，居然跳不進去。
這時，我嚇得毛骨悚然。
蘇軾在〈洞仙歌〉裡說的：「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這隻曾經漂亮得讓我驚豔的Birdie，不過兩、三年間，已然迅速老去，就在剛剛那一躍之間，用盡了氣力。
3.和垂老拔河
這個冬天，我們一起見識到，在耄老荒頹之前，所有捨不得的眷戀與珍惜，如何一日、一日，慌慌然束手繳械。
Birdie常常虛弱得站不起來，牠的身體，已經沒辦法儲藏能量，必須依賴每天一罐牛肉罐頭，加強牠的營養，才有辦法緩緩走動。
牠從大半輩子的鐵鏈中被釋放出來。開心地繞著園子，遲緩而艱難地兜著、兜著，直到牠開心了、滿意了，才安心躺在大門前，靜靜享受著牠從來沒有過的自由和安定。
我們出入時，只要一推紗門，就會撞到Birdie。牠總是顫顫搖搖，兩腳發著抖，費盡力氣，花了不少時間，才慢慢站起身來，堅持對著我們點點頭、搖搖尾巴。
每次，牠還在「慢動作拆解」式地奮力要站起身時，我總是急切地吩咐：「坐下，坐下！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用多禮，不用多禮！」
大部分我的吩咐都無效。有時候，牠站得太辛苦了，我改變策略，聲音裡的倉皇心疼，全部換為哀求：「不要站起來了，你就像我阿公一樣老了，不必講究禮貌，好好休息。求求你啦！Birdie，坐好，坐好就好。」
有用嗎？完全沒用。
牠可是松園裡宇宙超級霹靂無敵的「禮貌狗」。
這隻禮貌狗，視力退化得很快。最先發現Birdie有點狀況，需要隨時注意的是阿秀。
巡顧園子時沒看到Birdie，阿秀就會提高警覺，四處小心搜尋，終於在排水溝裡發現牠跌了進去，背陷在溝裡，呼號的嘴型裡發不出任何聲音，四腳朝天掙扎著，卻施不出力，只能絕望地揮著舞著，直到阿秀找到了牠。
阿秀，成為Birdie的守護天使。
有一天，阿秀掃了一大堆樹葉，堆到河堤邊的樹底下化成營養時，堅持禮貌和親密的Birdie，跟在她身後，顫顫搖搖的走了一小段路。阿秀工作結束後，忽然發現，Birdie掉下河邊，她急得攀下河床，Birdie是隻大型狗，她抱不起來，只能找軟繩為牠套住頸項，用力拉著牠，不斷強力呼喚：「加油，用力！Birdie，加油，再往上爬，用力，再一點點，加油，再加油！」
Birdie終於奮力掙上岸時，我們都不知道該歡喜，還是悲傷。
才剛剛得到自由的Birdie，我們不得不重新把牠練起來。
牠已經老得不知道該怎麼照顧自己。
寒流來襲時，我們必須把牠圈在整個屋子最不受風的地方。鋪上毛毯，用床單當帳篷擋風，更重要的是，還得為牠準備電熱器。
每天早上，整個松園的人都還在熟睡，我會在泡熱茶時，順便為牠準備熱水。這隻太有禮貌的經典老爺狗，總是在寒風中認真站起來表示殷勤。
有一天，我端了杯茶，掀開「帳篷」，進去看看Birdie時，夢工廠廠長替我們拍了照片。
那是2009年歲末，我們都深切珍惜著，和Birdie共處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沒有人想像得到，這幾張照片，會成為Birdie的遺照。
4.再見了！Birdie
2010年元旦，共享「元旦開運餐」後回到松園。一下車，Bora和Birdie一左一右同時迎來，十歲的Bora親親密密地纏著小媖跟進屋裡，十五歲的Birdie卻向著大型的休旅車走去。
我一邊呼喚著Bora和Birdie，一邊帶著笑意想像著，Birdie正準備發揮牠的禮貌。
進屋一瞬，阿松衝進來嚷著：「撞到Birdie了！我必須盡快送牠去醫院。」
我們追出來，阿秀已經趕到Birdie身邊急著問：「跌倒了，是嗎？」
Birdie安靜躺著，沒有傷口，沒有血痕，甚至沒有任何一點點聲音，只微伸著舌，眼神渙散，心肌周邊遲緩而費力地起伏著。
阿松伏下身，溫柔地鬆開牠的項圈，揉著牠的頭、牠的頸，揉著牠仍然柔軟的毛髮，反覆一疊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
「阿公假裝是牠爸爸。」不知愁的小孫子還在解說。阿松已經費力抱起Birdie，送上車，在仍然歡愉的元旦假期，神色悽惻地四處去找獸醫院。
醫生鎮定地安慰他：「不要搶救了！在牠內出血以前，給牠打加重劑量的麻醉劑，讓牠在還沒感受到任何痛苦以前安樂死。」
為牠填寫「謝柏蒂」王品貴賓卡的那個小女兒，現在已經長大了。
夜裡知道Birdie離開，佳真悵悵回首，其實，無數次在離開家前，忽然發現Birdie橫躺在地上，那種虛弱的樣子，總是讓她嚇了一跳，急急下車注意牠的呼吸，才發現Birdie只是在曬太陽。
還有啊！這隻最有禮貌的狗，總是搞不清楚車子有什麼危險性。
她必須在開進車庫前放慢車速，因為Birdie橫在車前，車子輕輕碰牠一下，牠就慢吞吞地往前走個兩、三步，再碰一下，牠又走個兩、三步，幾乎成為回家的固定歡迎式。
為了呼應大家的愛，勉強活到2010年的Birdie，終於，在元旦這一天，完成牠今生的使命。
雖然戀戀難捨，我們只能說：「再見了！Birdie。」
松園裡，這隻最有禮貌的狗，彷彿仍站在門口，顫顫搖搖，對我們搖著那始終熱情著，永遠不會老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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