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安於一個工作的陳憲仁,在謹守三十二年工作崗位後
即將在六月二十二日早上十點半於台中「全國飯店」
接受親密親朋故舊的溫暖歡送。
本文發表於2008年六月號《文訊》雜誌;同時有新聞台放不下的8500字完整版,發表於2008年六月號《明道文藝》雜誌。
如有陳憲仁的親朋故舊,研究或資料引用,煩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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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的我們,經歷長達十幾、二十年的學習歷程,而後貢獻出我們的智慧、能力,認真工作到二、三十年後,終於卸下負擔,重新又回到純真年代,沒有壓力、不受限制地歡愉享樂。循環在以「學習」做起點、拼命「工作」,最後再「享樂」的人生歷程,堆疊出一個叫做「一輩子」的囚牢,就這樣走過越來越相像的一輩子。
直到這些年來,根據財經、管理、生涯、休閒……各種不同專業場域的研究趨向指出,我們必須換一種角度思考,下定決心,跳脫「學習、工作、享樂」的設定模式,一輩子都能終身學習、認真付出、當下享樂。
1948年生的陳憲仁,在各種現代理論興起之前,就用他漫長的三十餘年,同步學習、工作、享樂,一如珍珠,閃耀出圓潤的光華,一路走過豐富而歡愉的生命歲月。
1. 明珠照山河
學生時期,陳憲仁在課堂上,聽到創辦《綜合月刊》、《兒童月刊》、《婦女雜誌》等重要刊物的媒體名人張任飛揭示:「要做事,就做別人沒做過的事;要辦雜誌,也要辦別人沒辦過的雜誌。」
心裡擱著這句話,陳憲仁大學畢業後進入明道中學教書,隨即積極向汪廣平校長提案,決心創辦一份「別人沒辦過」的以青年學生為對象的雜誌。那是還沒解嚴的三十幾年前,國際情勢飄搖、國內價值動盪,「辦一份雜誌」的提案,無論在經濟、人力,或者是社會氛圍,都承受無止盡的疑慮、憂懼和抗拒,汪廣平卻獨排眾議,大力支持陳憲仁,並且期許大家,辦一份「有翅膀」的雜誌,飛出去,影響更多人……。
1976年3月29日,青年節,《明道文藝》創刊。
創辦最初,並非創作者出身的陳憲仁,地處中部,離文學活動中心的台北很遠,資源取得不易,時任《中國時報》主筆的王鼎鈞慨然相助,不但訓練他在文字敏感上的察覺捕捉,更教會他在待人接物方面的細膩周延。由於白色恐怖餘悸尚存,怕雜誌不小心踩到地雷,陳憲仁在《明道文藝》編輯完成上機印刷前,總得帶著稿件到台北,由王鼎鈞花上半天時間幫忙檢視、修正、護航,俾能安全過關。
創刊第二年(1977),《明道文藝》初獲行政院新聞局雜誌金鼎獎,是獲獎名單中最年輕的一本雜誌;隨著雜誌成熟,七度獲頒金鼎獎,五度獲頒國家文藝基金會「優良刊物」和「優良文學雜誌獎」,像一個用「得獎」寫日記的孩子,慢慢長大。
創刊後第五年(1980),當台灣只有「國軍文藝金像獎」、「聯合報小說獎」、「中國時報文學獎」的文學萌芽期,汪廣平支持陳憲仁,設立「全國學生文學獎」;1992年,《明道文藝》十六歲,突破「雜誌」、「文學獎」這些單向的文字經營,跨往雙向的社會參與,籌辦文藝營,舉辦專題演講、講唱、座談、讀書會……,豐富成一整個時代的文化資產。
陳憲仁從青春到成熟,只做過一個工作;《明道文藝》從初生到茁長,也只有一個總編輯。十幾年的文化累積和人際網絡,使得《明道文藝》的格局,在並不刻意經營下,持續放大。
當陳憲仁提議整理、展示作家、作品檔案時,汪廣平決定擴建明道中學硬體設備。1993年,全國第一座中國庭園式國文教室「國學講壇」落成,首創高中國文光碟教材;增建蘭亭雅集;1999年,成立國內中學第一座「現代文學館」,分成「作家文物展示區」、「作家聲影區」、「圖書資料區」;設立已逝作家「三毛文物館」;兩岸、三地的作家學者,法國漢學家相繼前來訪問……。
這是陳憲仁的工作、也是他的快樂,同時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學習。他在「承情」與「付出」、「照顧老作家」與「提攜新作者」間,真摯深情地享受他自己選擇的「文學生活」,並且無止盡地學習更多原來在學院體制沒有機會吸收、消化的「專業知識」和「做事能力」,更重要的是,實踐一種不居功、不張揚的「生命態度」,確認一個編輯的責任,裁製嫁衣,讓作者和作品可以莊嚴而美麗地「嫁」進讀者心裡。
2. 塵勞關不住
《明道文藝》創刊三十年後, 2006年,陳憲仁獲頒第三十屆金鼎獎特別貢獻獎。習慣為他人作嫁的陳憲仁,忽然披上嫁衣,成為別的雜誌報紙裁剪裝飾的對象。面對採訪媒體,他仍然素樸一如過去,沒有凸顯自己的故事,永遠說的是關於汪廣平、關於前輩作家、關於更多靜靜在書寫努力著的每一個創作者的故事。
在他整齊筆挺的西裝底下,粧點著平靜的湖面。陳憲仁三十餘年來對文藝熱情與堅持,獲得文藝界認同,人們都覺得他在文藝界人脈豐沛,戲說他「沒有約不到稿的作家、也沒有請不到預定作家到場的飯局」。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有一種共同的「結論」:「這人,怎麼會這麼好!」
大家都用「潑墨法」說他人很好!很少有細膩的「工筆畫」刻畫他的鮮明細節。我們只看到平靜湖面上的潔淨與舒適、寬闊與優雅;看不見波心底下的暗潮洶湧;更看不到深入地層底下,四通八達的地下水源。
直到一萬多個編輯歲月都走過了,脫下筆挺的西裝,卸盡《明道文藝》光環,終於得有機會,和陳憲仁素面相見。彷彿流光輕輕從他身邊走動,不曾動搖過他的生命選擇,他還是和課堂上那個年輕孩子一樣,下定決心,要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一輩子踩著「學習」、「工作」、「享樂」同步進行的迅捷步伐,不斷往前行去,把生命的滋味都賞盡。
因應職務需要,他必須周遊全台,飛到很多國家,停留在不同的城市裡,和不同個性的作家、學者見面。他在事前做了很多功課,當然也在漫長的人際互動裡,精心拼貼、總和、分析、整理出所有的「編輯須知」,關於人的個性、書的特色、文字的靈魂、城市的象徵,甚至是賞玩的景致、飲饌食宿的典範……,對陳憲仁而言,「文學」不只是一個工作,更是一種二十四小時從不停息的生命選擇。
作客的時候,他看起來輕風淡淡、溫文儒雅,其實用心歸納整理精緻可再製的資料。做主人的時候,他總是多出一點點體貼,為不同個性的學人、作家,加入好吃的餐廳、特色獨具的遊賞過程、讓人印象深刻的集體記憶。在緊湊的時間規劃裡,他看起來很自然地垂下眼,瞄一下手錶,在心裡精密操練著,從這裡到那裡,車程幾分鐘,預留塞車時間幾分鐘,總是恰到好處地在話題中告一段落,引導大家從容有序地進行下一個的行程。
這就是陳憲仁。充分準備,精準掌握;善於綜合知性的需要和感性的領略,理性地分析、規劃後,精確有效地執行。
演講的時候,他根據自己的專長,接下演講邀約同時,確認目標對象的需要,設計主題該在什麼時候出現,幾分鐘讓聽眾笑,幾個笑話,幾則有效的提醒;在明道管理學院中文系上「現代文學」課時,徵文首獎的學生回顧,那是他們最喜歡的課,陳老師幽默風趣,激勵他們寫作的熱情;經營家庭生活,同樣不遺餘力,安排母親喜歡的餐廳做「家族聚餐」,為兒子計畫旅行,國慶日看煙火,結婚紀念日吃精緻的分享餐,忙碌的行程裡一定要為溫柔而善等待的妻子安排美麗的咖啡時間;甚至,因應工作需要陪唱「KTV」前,精心預練適合自己音域和氣味的歌,二字部一首、三字部一首、四字部一首、五字部一首,絕不搶麥克風,也不因為堅持拒絕把氣氛拗僵,總是輕鬆如行雲流水,在年輕女同事起哄要他唱歌時淡淡問:「你們要我唱幾字部的?」
3. 流光千萬朵
三十餘年來,陳憲仁就這樣重複著看起來悠然、其實非常忙碌的生活。
難得的是,他仍然應酬多而不臃腫,「案牘」多而不「勞形」;竟夜熬神不露疲態,周旋八方遊刃有餘;從來不運動,爬玉山卻步履輕鬆。除了天性靜而淡,讓他隔絕情緒起伏的高壓催折之外,還有很大一部份幸運,來自於一路在身後撐持他的妻子----林浩芬。
這個簡單的巨蟹座小女人,兩個又帥又優秀的兒子,是她在經營幸福歲月中最美麗的「附產品」;她最豐富而充實的家管經歷,都用來照顧「一向在照顧別人」的陳憲仁。
桐花盛開時節,為了在獅頭山走一段沾著晨露、花香的山路,到入山處久享盛名的咖啡廳喝一杯好咖啡,他們提早一天夜宿頭份;偶得的休閒縫隙,陳憲仁帶著妻子,為了搜尋一個好餐廳、一杯好咖啡、一餐滋味鮮美的宴飲,千山萬水盤繞,山巔水湄,千里不遠,常常花了漫長的車程,吃頓飯,喝了杯咖啡就立刻離開,沒有觀光客的照相瀏覽,沒有無所事事的散漫閒逛,所有流動的印記都刻在壺碟杯盤裡。
這是他的遊戲,也是他的學習,更是他整理工作倉儲的重要過程,最後都會匯入他極簡、極淡卻又深邃的精緻美學。當這個「習慣決定一切」的社長兼總編輯,回到妻子身邊,不過是一個任性的大孩子。皓芬娘家在台北,有時候到台北辦事,陳憲仁帶著她,不回娘家,專心挑選他覺得用心經營的飯店過夜。高鐵通車時,住在烏日的陳憲仁像個掉失玩具的孩子般苦惱地說:「家附近就有高鐵站,而且剛好在台灣中區,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太多理由可以不回家,在台灣住飯店的機會減少了。」
所以,陳憲仁的存摺裡,很少有機會看到超過五萬元的存款,在工作同時,他耗用同樣比重在經營遊戲。無止境因為工作,在流動的道路上東奔西走,在天空飛,在異地過夜,陳憲仁從來不覺得疲倦。他習慣住好飯店,如果可以選擇,挑選同一體系的飯店,尤其是各地叫做「香格里拉」的旅店,他喜歡細細體會其中相似或相異的地方,他喜歡深刻察覺所謂「服務」所能夠照顧到的每一個小地方;更喜歡的是,自己一個人,在高高的層樓,靜靜看著燈色,讓千百種難言難辨的繁華極致將他淹沒,而他仍能泅泳,在心愛的文學深海,文學,可能是他咀嚼過的「最美好的滋味」。
他得過中興文藝獎章、五四文藝獎、師鐸獎,獲選95年度傑出成大校友。真正纏綿在他身體裡,成為不能切割分離、幾乎在呼吸聲息裡跟著吞吐的中文系記憶是《紅樓夢》,在他唯一的文學專著《滿川風雨看潮生》裡,看得到他為紅樓投注的青春熱烈。
隨著住在烏日越來越久的時日,愛得越來越多,他開始以「烏日」做起點,研究地名沿革,挖掘地方傳說;這種土地的牽繫,延伸到整個大台中地區,描繪出不同年代的中部人文地景;為彰化文化中心編撰《斜陽之後----尤增輝遺作精選集》;為《台灣日報》「非台北觀點」專欄撰寫文化觀察;擔任《文訊》雜誌十餘年特約撰述,在「藝文采風」專欄素描台中文化風情。
隨著《明道文藝》的專注經營,他關切「台灣流行文藝作品調查研究」;發表文學雜誌相關論文;為國家台灣文學館特約撰述《台灣文學辭典》詞條;在明道管理學院中文系兼課。
從來不必、也不會在任何一個「點」停留下來,這就是陳憲仁最大的幸福。一如明珠生色,千萬朵流光,盪漾在他生命的每一個轉彎。
4. 歲歲如今朝
宋朝柴陵郁禪師習慣在生命所有的日常重複或波瀾起伏中,揭示生機。有一天,他跌倒了。就在學生們的驚惶憂慮中,他哈哈大笑起身,好像在摔跌同時,一起把生命中的千萬種纏縛都甩開,留下一首動人的詩偈:「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顆明珠,帶著華美鮮色書寫著今生的功課。這世界上,所以有這麼多幸運或不幸運、快樂或不快樂的人,差別的只是,塵勞疲憊,可以關鎖我們多深、多久?
陳憲仁很幸運,當然也很快樂,一路走在「塵勞關不住」的生命路程上,同步學習、工作、享樂,讓我們感受到「千萬朵流光」所照亮的珍珠光澤。當我們回顧他生命中的每一個轉彎,浸漬在他所經營出來的文學夢想裡,只覺得山河生色,歲月靜好。
很多時候,在教書課堂上,在文藝營演講現場,在文學對談過程,很多惶惑猶疑的孩子會害怕,文學,真的還可以成為一種職業嗎?陳憲仁總是淡然而自信地說:「文學,從遠古到現在,從來就不是一種職業,那是一種志業。」
即將從《明道文藝》三十餘年的「職業」退場,陳憲仁沒有「今朝塵盡光生」的惆悵或感觸。接下來的下一個三十年,或者,更多一個三十年,我們還是會看到他,「歲歲如今朝」的學習、工作和遊戲,因為,每一天都擁抱著文學、守護著文學,同時也享受著文學,這是他從來不會動搖的「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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