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快要「用完」以前,我一直有個心願,想去看看陳先生。
每當這念頭一浮起來,「陳先生」三個字,忽然就讓我生起一種熟悉而安定的感覺。
從二十歲出頭起,就這樣叫著「陳先生」,一路叫了二十五年。
陳先生退休前,我主動聯繫了《文訊》和《明道文藝》這兩個和他關係深厚的雜誌,分別發表5000字和8000字不同版本的〈明珠一顆,陳憲仁〉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08184981 ,成為和他專業生涯揮別的最後手勢。
然而,這樣的紀傳文字,其實放不進常常在我心裡浮現的往昔。
年近半百,為著小小的創作坊,幾乎髮鬢盡白。而這一路走來的浮沈路上,細想起來,居然有一半的日子,都有陳先生的提攜照顧在引路。
腦海裡浮起這些字句----半百繁霜鬢,半生交相惜。
好像生命中有一些人、有一些事,落筆極簡,著意卻深。像《唐人傳奇》裡隨意幾筆揮寫的奇人佚事,只覺得流光淡淡、情致悠悠,一時竟不知從何敘起。
每到歲暮,我總是深深想起,往昔如浮沫,碎細,卻又這樣鮮明。
1.青青往昔
和陳先生初相識時,我大學剛畢業不久。
記得,從1984年4月起,我在畢業前兩個月,已然正式在出版社上班,糾纏在我最喜歡的詩、詞、印石中,編撰《篆刻藝術》和《鏡頭中的詞境》。
日子當然不像在校園裡想像的那樣美麗。
當我發現辛苦一年多的編撰作品,基於行銷考量,必須掛上別人的名字;當我發現一向很尊敬的經理、總編,包裝著寂寞疲憊可以肆意去需索愛;當我發現近在咫尺的同事,曠時蹺班四處無聊閒逛……,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在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找到什麼力量,認真倖存下來。
也許,每一個年輕的靈魂都是這樣吧?自以為是個「Something」,對很多不如意事,容忍度很低。
一年內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工作,茫茫然亂走亂竄。
直到1984年11月,《聯合文學》初創刊,總算,我發現了一個美麗的桃花源,在小說創作的烏托邦裡,找到安定的居處。
我的第一篇小說〈籌碼〉、第二篇小說〈印石〉,在1985年相續發表在《聯合文學》同時,第三篇小說〈渡口〉,獲頒教育部文藝獎小說首獎。
好像有風,讓我得有機會,可以自由地飛。
我開始遊走在台灣南北。有時候,在天祥、在南橫住幾天,有時候在恆春、在高雄住幾個月,每一次落腳時,我喜歡挑一個舒適的閱讀椅和寫字桌,算好小說字數和稿費,寫了一萬字的小說就在行旅途中花掉一萬元,寫了兩萬五千字的小說,就可以豪奢地「揮霍」兩萬五千元。
那時候,好像沒聽過「存款」這兩個字,沒想過以後要怎麼辦?更不知道,人生荒寒、生活難過,日子消耗得很快,這些常聽到的感慨,究竟是如何一種生命實相?
幸好,那時候我們剛趕上一個屬於文學的「美好古代」。
無論是報紙或雜誌主編都對創作者很照顧。《聯合文學》創刊主編丘彥明特意請我吃飯時,嚇了一跳,她的聲音很細,更襯出聲音裡的驚奇別具波瀾:「秋芳,你的字這麼大氣,一個人流動的疆界又大,我以為你應該比現在這個樣子,還要更大一點。」
大氣,流動,比現在的樣子更大一點。我喜歡她的品題,於是,又把自己想像得比真實的自己又更大、更大一點。
2.朗朗日月
像童話故事裡的變身咒,我其實慢慢忘記去檢視,原來自己是什麼樣子。
1985年中,香港有資深作家抄襲〈印石〉改了名字投稿到《明道文藝》刊出。我寫了封信給《明道文藝》主編,大剌剌如尖刺:「一個編輯,連台灣重要雜誌都不看,算什麼主編?」
《明道文藝》的主編就是陳先生。他一收到信,就上台北,我們約在和平東路的「芳鄰餐廳」相見。
日系的「芳鄰餐廳」消失了,那個我習慣叫一壺紅茶就窩上一整天寫小說的祕密基地,好像也慢慢隱沒在記憶縐褶裡。只是,隨著歲月不斷累積,我越來越看得清明,這個習慣出入大餐廳品題美食的陳先生,在編輯《明道文藝》的漫長歲月中,溫厚而寬容地遷就一個任性縱恣的創作者,融入這寒嗆而真實的作息習慣,慢慢牽引著我,向陽光處走去。
我開始在《明道文藝》寫稿。
不知道是因為陳先生欣賞我的文字,還是因為愧疚,我寄出的每一篇小說都被刊用,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他的信:「這篇小說中的人物呼之欲現,可能需要刪修。」
陳先生說:「我們握著筆的力量,比我們所能想像的巨大,而那些被我們書寫的人,毫無反擊能力。」
二十幾年過去了,常常,我想起陳先生。
這是我的生命中第一堂重要的課,他替我開啟了一扇通往「溫厚寬容」的門。
有一天,接到陳先生電話,先恭喜我的小說〈華印有兩個女人〉得到吳濁流文學獎佳作,接著,陳先生提起,他會去參加頒獎典禮,到時候會順路來接我。
我有點驚奇,只是「佳作」,又不是「正獎」,而且也不是我主動去參加的這個獎,當時,我並不想參加頒獎典禮。
陳先生音聲輕輕:「每一個主辦單位,都付出你很難想像得到的心力,這是禮貌,也是心意。」
跟著陳先生踏進「吳濁流文學獎」頒獎現場,我的生命內在,在那短短的半天,填實了很多當時我並不確知、而其實卻深深烙下刻痕的重量。
那是個還沒有民進黨的「黨外時期」,那麼多憂傷而深情的靈魂,那麼多體制外的掙扎和勇氣,他們在一整年的小說搜尋中,設定目標,拔擢人才,沒有財團支援,沒有公家機關的補助,每一次,都是作家們在窘蹙中相濡以沫,期望有一些新人、有一些勾住台灣時空的作家作品,勾勒出我們生活著的此時此地,期待下一個更值得期待的小說世紀。
這是陳先生為我在生命鑿下第二堂重要的課,學會「尊重」。
3.悠悠流光
從大學畢業,一直到1990年成立「黃秋芳創作坊」以前,寫小說,一直是我唯一的專業。
演講、評審,以及參與各種文學營,是大部分小說家必須面對的生活現實。
無數次,在台中停留的每一瞬間,我都深深感謝,如果沒有陳先生,我如何可以穿走過這越來越荒涼的文學現場?
每一次,看著他勤勤懇懇地面對每一件工作,我都會深深感動,要這樣活著才值得!
今年盛夏,到台中文化局和陳先生一起評選作家作品集出版贊助。
陳先生開車時,我翻讀他的評選札記,密密麻麻的附註,扎扎實實的檢視和叮嚀,每一個字句的跳動,好像都張大嘴巴,慎重代替陳先生吐露著他從來不曾刻意標榜過的認真和執著:「這就是我!我從來不隨便錯下任何一個判斷。」
無論繁重的工作如何掠奪他的心力,他總是「閒人之所忙」,從容分配著他的時間,用一種溫舒自在的方式,讓每一個工作做起來都像藝術品。
有趣的是,他更喜歡「忙人之所閒」。把「喝咖啡」、「看電影」、「吃飯」、「過節」……這些生活中的流光微浪,都經營得興致款款,情意殷殷。
評審會議結束後,我們談起「食養山房」即將遷居,今年的預約名額幾乎額滿。剛好會議中有美食家可以插隊預約,我們立刻相約,兩週後,陳先生來接我,一起上陽明山。
朋友一聽,盡皆大驚失色:「你們相交多年,各自奔忙,而口口聲聲說不得相見,居然為了遠赴陽明山吃一餐飯,棄絕雜務,搞到非去不可的地步?」
出發時還笑著開玩笑:「我們的時間分配,其實就是我們的價值觀。陳先生,你說,在你的價值選項裡,是不是也覺得吃飯很重要?」
陳先生當然還是溫文地笑。
這二十五年來,和他在一起,他面對每一件事,大半都保持著這樣的笑容,精準的節奏,從容的應對,幾乎都成為「標準作業程式」。
送我到家後,和陳先生在小路上散步,閒聊時隨口問起他兒子:「孩子幾年級啦?」
「大學畢業了。結了婚,現在在英國進修碩士。」陳先生仍然聲容淡淡,我卻震顫定住。一時,難以相信,彷彿這孩子剛考上大學時,我們在餐廳慶祝的畫面都還在昨日。
怎麼?流年暗中偷換,原來這樣讓人心驚!
就在這個時候、這條小小的路,映著月光微微,我下定決心,愛和成全,都不是偶然。我們的價值觀決定了時間分配,而一向盼著「等創作坊安定了再說」的我,其實,把朗朗日月都蹉跎。
從現在開始,每一年,都要和陳先生見個面。
這是第一次,我為自己,銘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堂課,叫做「珍惜」。
「每一年都相見,剛好,我也這麼想。」陳先生一向話不多,只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信。
和陳先生在電話中商定見面時間時,問他幾點到最方便?他輕輕笑:「早上六點就可以來了。」
我當然不至於真的六點就到。只是,這樣溫文寬容的人,短短的一句話,交錯著的深沈珍惜,讓人眼熱。
約在十點半相見,四點半離開,還沒見面就先倒數,原來,約相見,也只有短短的六個小時。
我想起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所感慨的,如果我們預先知道,每一次相聚,都是最後一次,怎麼可能還會生氣?怨怪?還會把生命浪費在那些不美好的記憶?
見面這天是平安夜。還沒出發到台中,中壢的朋友們已經在問:「幾點回來?」
他們說,夜裡準備巧克力鍋,等我回來。
生命這樣脆弱而平凡,尤其是我,一路跌跌撞撞。在寒嗆而真實的人生起伏裡,有時候,我真的不得不感謝,在每一個小站停留的時候,有這麼多人,為我準備著這麼多的豐富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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