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有一些朋友和家長們問我,電視新聞跑馬燈上不斷重複的關於我的演講介紹。總是很驚奇,我還沒有看過呢!
很多年前,桃園文化局曾經做過我的專題展。當時,人在台東唸書,隔著很遠,只能想像著一個模糊的樣子。
2007年,高雄文學館策劃的一系列「文學家駐館」講座暨文物展,從10/16-10/28展出關於我的一些作品、手稿和照片等資料。
10/20週六下課,直奔青埔,第一次搭高鐵,彷彿流動在一扇台灣櫥窗,一個小時又四十分,盡覽台灣南北。10/21到高雄文學館,演講前參觀館藏,很驚奇,大學畢業後初初創作的許許多多稿件和隨筆,甚至是十幾年前刊在聯合副刊上的毛筆字,全部都被找了出來。
同時展示的,還有散文和小說的電子櫥窗。我必須在我糾纏了十幾二十年間的文字裡,只挑出一篇散文和一篇小說做為展示櫥窗,剛好,這陣子為孩子們講《詩經》,一個女孩從〈周南.桃夭〉的華美瞬間忽然轉折成〈邶風.凱風〉的疲憊憔悴,讓孩子們寫〈最美麗的母親〉,提醒他們,每一個母親,都是從最美麗的一朵桃花開始。
所以,我挑了〈一生唯一愛的人〉,做為散文代表作。這是我為我所擁有的那朵早夭的桃花,記錄下來的「最美麗的母親」。
☆一生唯一愛的人
阿母屬牛。處女座。命宮在太陽,可惜,夜裡出生。
大半的時候看到五十幾歲的婦人,快樂的,或不快樂,都會想起阿母。總覺得,生活,還有更多的可能,在前方等著她。
可惜,虛歲五十二歲那年中秋節前三天(一九七六年農曆八月十二日),剛過完生日不久,阿母死於肝癌。
1. 娘家路
阿母生於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農曆八月八日)。原為中州人,過繼後,戶籍資料登記為,高雄州鳳山郡小港庄大林埔一二五三番地人。
父親「葉罩」;母親「葉吳研」。
家臨旗津外海,父兄皆以捕魚為業。上有姊姊,出生時,家中的第一個女兒,取名「葉玉」,一時,居然也生出金枝玉葉的心情。
阿母排行第二,取名「葉便」,記錄著討海人隨便生、隨便養的習慣,生長在漁港那樣重男輕女的社會,一向不被注意。她就這樣自由地吹著海風、撿著海貝;餓了吃、渴了喝、倦了睡;飽了就回到海墘去拉去撒,無憂無慮地長到五歲。
這年,一直很喜歡葉便的大姨,葉吳研唯一的姊姊,因為自己沒有生育,和妹妹商量著帶小甥女過去玩一陣子,而後藉口失蹤,不肯她回來,還刻意另外租了棟房子,請了個奶娘藏著她,不讓吳研帶回去。
葉便從此住進鄭家。戶籍上的養父註明「鄭才」,派出所保甲司記兼土地代書,擁有數十甲土地。
鄭才有兩個老婆。大老婆性情良善,生一男,赴日讀書時急性腸炎過世,接了葉便過來後即疼愛有加;葉便的大姨是二房,平素嫻靜,很少約束孩子;加上奶娘寵愛,整天揹在背上,揹到七、八歲大,小小的葉便就在鄭家,天不怕地不怕地長成一個快樂的公主,改名叫「鄭便」。
十二、三歲間,大姨過世。鄭才再娶。再娶的新婦生了兩男兩女,提早迸發了爭財奪產的家庭戰爭。鄭便短短的「公主的夢」醒了來。書沒得讀,家沒得住。繼母認為,反正,她也不是鄭家真正的骨肉,決定把她送給別人當養女。
鄭才的大老婆一向疼惜她,不忍心看著她留在鄭家持續受虐,出面表示,一定要幫鄭便找個好人家收養,她說︰「送過去做媳婦可以,做女兒,就不如繼續留在我們鄭家。」
剛好,生父葉罩,每在漁船入港、漁市散市後,常到老友黃丁旺天后宮前的麵攤上吃飯、喝酒,兩人感情極好,也就說定了讓鄭便過去打雜、幫忙。
這年,她十六歲。紮兩個小辮子,住進黃家,接手生火、炊煮、清洗、整理這些工作。
每天早上四、五點,天未亮,她就得起身,生火,起大灶,燒大鍋飯。風門外的洞隙,黑森森地,總像有什麼不知道的東西藏躲在那裡。年輕女孩最多的就是幻想,怕,無止盡地擴張。她抱緊雙臂,縮在灶邊,又驚又疑地盯住門,一邊打著盹,直到天亮,還得振作起精神,陀螺似地,忙上一整天。
因著這些靈活勤勉,祖父黃歡、祖母黃蔡旦都好喜歡鄭便。
唯獨大不了她幾歲的年輕婆婆黃潘桃,對她總是又忌又疑。黃丁旺越是疼鄭便,她越就諸多挑剔,夜裡一等到鄭便睡了,就來掏她的內衣腹袋、搜她的身體,深怕她趁著麵攤混亂中,偷藏私房錢。
一年後,葉吳研出面,要黃家認了她這個女兒當媳婦。
第一個應允的是,當權的黃蔡旦。這個精明的「先生媽」,出身鹽埕埔極富盛名的木材行,對外擅長治病收驚;對內聰穎果斷,即使嫁入黃家,娘家蔡氏有任何糾紛,還得來請這位「旗后姑仔」回去定奪。
一旦她決定的事,就是定局。
鄭便其實是開心的。黃家的長子黃天寶,人長得高挑好看,性情剛正,善討賺,待她又極溫柔,常常在冷冷的深夜裡,特意到廟口買了她愛吃的鴨肉麵線,哄著她趁熱吃。
就在肚子裡的孩子即將落地前兩個月,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八月一日,鄭便在戶籍上,正式婚姻入戶。
同年十月十三日,長子「武一」出生。除了清潔、炊煮這些例行家事,十七歲的鄭便還得帶著三歲的小叔「天管」、一歲的小姑「素愛」,以及次年出生的小姑「美枝子」,一個人扛帶著四個吵吵鬧鬧的小小孩。
黃丁旺夫婦好賭。家裡多了個能幹的媳婦,麵攤生意結束後,收尾的雜事都交給鄭便去張羅。她整天忙忙碌碌地,從來不怕做事,最怕的是,快收攤前來了客人,婆婆會把原來預留下來的伙食一起賣掉,等她收拾完全之後才發現,什麼都沒有了,她們母子只得餓肚子。
二次大戰爆發後,葉玉瘧疾過世。
傷心的葉吳研痛失愛女,加上堅持帶走鄭便的姊姊已逝,她找到鄭便,要她改回葉姓。鄭便垂著頭,很久,才淡淡說︰「不必改了。反正,你們原來就是不要我的。」
葉吳研十分心酸,多年的委屈湧上來,忍不住落了淚︰「不是我要給的。是她,她把你帶走了就不肯還給我。」
她從來沒有怪過自己的姊姊。可是,不能無怨。
鄭便嘆了口氣。終於改回「葉便」。從此以後,總算是個有阿爸、有阿母、有娘家可以回的尋常女人。
這時,鄭才年事日高,前塵往事細想從頭,想起從前那個小小的、可憐的女兒,終究有些捨不得。他不顧妻兒反對,顫巍巍地,特地來尋葉便,喑啞著聲音說︰「汝毋免怨嘆阿爸,該汝的還是汝的,我不會忘了把財產分給你。」
葉便其實已經夠大了。回想這條迂迴的娘家路,快樂的公主,破碎的童年,鄭才的財產,相隔老遠的娘家……,心頭一片茫然。
2. 海的女兒
民國三十四年一月,二次大戰末期,日軍緩緩敗退。
台灣到處都是敗戰前的混亂,生活窘困,食物管制,不但麵攤賣不成,還要隨時注意空襲,準備逃難。一向撐持著黃家的長子長孫天寶,偏又在這時不得不入伍。
生活變得更艱難。葉便失了依靠,不得不堅強起來。
年邁的阿公、阿嬤、公公、婆婆,以及稚齡的小叔、小姑和小兒子,各個都因為營養不良病痛著、暴躁著、吵鬧著。一定得想辦法做些什麼。葉便想了又想,反覆耽慮著,一定得做些什麼。
在這物資極端匱乏的戰亂時候,她唯一想到的是,童年的海。漁船。以及,魚。
那是她生命裡最溫暖的一部份。無論姓鄭或姓葉,她都是,海的女兒。
這個瘦削的小婦人,做下一個驚人的決定。每天下午,收拾好一家大小的午餐狼藉,揹起活蹦亂跳的兒子,從仁武出發,走三十公里長路回娘家。有時候躲空襲,急急忙忙揹著孩子跳進甘蔗園,好不容易警報沈寂了,四野茫茫,又分不清方向,常常得走到黃昏天黑,剛好趕上漁船回來,阿爸和兄弟都有漁船,一人分她一些漁獲,夠她裝上兩大簍,接著,揹起孩子,提兩大簍漁貨趕著夜路,一路顛頗,從娘家再走三十公里回到仁武。
回到家,天快亮了。放下背上熟睡的孩子,瞇一下眼,草草潑了潑臉來提振精神,很快,蹲下身,整理漁貨。留一大半給家裡這些嗷嗷待哺的老人小孩,剩下的,偽裝成手提行李,機靈地提出去,走私販賣。
當時,日警管制食物非常嚴格,走私小販,抓得很厲害。葉便只能戰戰兢兢,每一天,踩著法律的危繩,高懸在搖搖墜墜的半空中行走。
沒有人贊同她。可是,為了存活下來,也沒有人制止她。
從來沒人替手,沒人可以分攤她心裡的怕。只能咬緊牙,不言,不語,不思,不想,專心地,踩踏在一趟又一趟仁武到海線的來回行走,撐持整個黃家。
直到戰爭結束,直到食物管制禁令解除,直到,疼惜她的尪婿退伍回來。終於身邊有人。生活當然還是很苦,可是,身邊有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葉便緊繃的心,稍稍鬆了開。天寶拼命工作、拼命賺錢,每天從旗后走到哈瑪星,一碰到壞天氣,外面下的雨是溼的,雨衣裡面悶如雨水的汗汁,也把他一身都浸得溼透,他總是一邊走一邊計畫著,要買一部腳踏車,要買一部腳踏車。
工作一陣子,經濟寬裕了,他真的,買了一部腳踏車,車子簇新著。
日子稍稍添了點歡喜的暖色。這時,黃潘桃把做生意的貨款賭輸了,家裡一無所有。三子武舉急性腸炎,徘徊在生死邊緣。沒有任何猶豫,天寶賣了腳踏車,塞了五百元紅包(當年的一兩黃金值三十多元)給正準備下班的醫生,謙卑而堅決地懇求,搶救這個孩子。
注射針打不進已然僵直的手臂,針頭在血管裡斷了,趕忙又開刀搶救,急急找出針頭。不一定救得回來。醫護人員一致好意勸阻,那年頭,孩子生得容易,錢倒是賺得艱難。
眼看著錢像水,拼命拼命流了出去。葉便繞了繞手上的金戒指。日子過得再艱難,她都很少掉淚,剝掉這輩子他給她的唯一憑信,有一種苦,要命地刻蝕著她,不是痛,光是酸惻難忍。
還是賣掉了金戒指。他們一起救回了三子,卻再也掰不回同心共有的時光。因為過度負債,天寶不得不離開家,出外去找機會。
忽然,身邊又沒有人了。
葉便沒有怨尤,只是一如往常,不得不堅強。像任何一次生命的迫促,她帶著孩子,到處去打零工,釘箱子,牽嘏……,什麼都可以。
天寶輾轉地,憑著他的人際關係和專業技術,成立「雄信工程公司」,轉包花蓮、蘇澳這些正在開發的東部工程。
二二八事件爆發,全島潰亂,他們和外省人不斷地對立衝突,血色淋淋,天寶夥同幾個工作夥伴,連夜逃入花東山區。外邊的世界鬧嚷嚷地,到處都是死人。沒有原因、無從避免地,一堆又一堆死人。整個山區冷冰冰地,所有的人都抽掉了血色,沒有想到妻兒,沒有想到子女,彷彿那些繁華溫熱,都是斷裂的,和他們毫不相干。
好不容易,整個島安靜下來。大家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天寶仍然拼命工作,並沒有回到惦念他、耽慮他的那個家,一直沒有看到,孩子們慢慢大了。
因為婚結得早,這個年輕的爸爸,正顯得英氣勃發。褪下十七八歲新婚時的青澀,少年得意的霸氣,使他分外散發著權傾一時的魅力。為了談生意、應酬客戶,他開始出入各種酒家。
酒家的女人,有的真情、有的假意,全都熾熱地愛上他。白天,工作得越投入,夜裡的生活就越縱恣。
日子裡晃樣著的,都是些溫柔綿纏的女人,像年少英雄的蠱。
隔著汪汪的海洋,隔著眼光不看、聲音不到的千山萬水,他好像忘記了,高雄,那個等著他賺錢回去的家。只剩下葉便,仍然信心堅定著,天寶,一定會回來接我們。
任何困頓的時候她都這麼想。
像老天爺呼應著她的信心,終於,她等到了通知。天寶在花蓮,要她過去。她開始歡喜地收拾著行李,連僅有的幾個鍋子,也都揹在身上,一個人,不認識字,不知道害怕,傻傻地,帶著稚齡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從高雄上船。
這個海的女兒,沒有猶豫,沒有援助,光是信心十足地,穿過台灣海峽,穿過太平洋,穿過她最熟悉的海到最不熟悉的土地去,在花蓮上岸。
3. 我的地在花蓮
迎接葉便的這個花蓮的家,最熱鬧的,居然是呱呱啼的嬰兒。她吃了一驚,以為走錯了地方。
其實沒有。
天寶走出來,身後跟著抱了孩子的麗雲,他沒有解釋,只是淡淡說︰「家裡以後,多了兩個人。來,孩子們,這是你們的妹妹,秋美.。」
秋美其實很乖,不太吵。只是,如果做爸爸的在客廳裡,和久別的孩子聊得正開心,麗雲會掐了秋美一把,讓她大哭起來,然後不慌不忙地喚著︰「天寶啊,天寶啊 !毋知是安怎 ?囝仔號欲找你。」
掐了幾次,忽然被發現。年少得意的人,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簡單,他痛揍了麗雲一頓。這些瑣碎的爭執,一點一滴,醞釀著恨意。麗雲常常吵著,一個家不能住兩個女人,她要和天寶一起搬出去。
這樣吵著吵著,有時候,他找些話來哄她;有時候就換來一頓打。常常打破了頭,麗雲就帶了頂帽子遮一遮。可是,他又離不開她。他們在花蓮這幾年間,一直甜甜蜜蜜的廝和著。她常常在下班前到工廠去等他,親密偎靠著,捨得吃,捨得穿,捨得去跳舞,捨得去打牌。
葉便不能。即使只是一點點揮霍,她也捨不得。苦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她要讓全部的孩子,不必再擔心學費,統統可以開開心心地去上學。
生活這樣子就夠了。
天寶和麗雲喜歡跳舞、打牌,秋美沒人帶。她接手照顧這個孩子,秋美學語後,叫麗雲「媽媽」;跟著所有的哥哥姊姊,叫葉便「阿母」。葉便接納了生活的全部。天寶常打麗雲,倒是很少打她,她總是認命地安靜著,天寶也許不是她的,她常笑說他「出了門就不見,轉來就當作撿到」。
可是,她是天寶的。
在花蓮,她又為他生下女兒秋惠、兒子武皇,連著秋美,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養雞,養鴨,養豬,養火雞,為了讓孩子喝到營養的羊奶,她還養了一隻羊。
孩子們不必再出去工作賺錢了。下了課回來,遊戲似地,急急衝出門去,到山坡上放羊,挖蚯蚓養鴨,採山菊葉子剁碎來餵火雞,種蕃薯葉餵豬,玩著玩著,竄到斜坡上摘下裝滿一肚子的紅心芭樂回來吃,直等到玩夠了,再拖著羊回家。
為了養豬,天寶給了他們五百元買下兩分地。大大小小的孩子,花了好多時間,辛苦地撿開荒地上的石頭,整地,種蕃薯葉,擔屎擔尿澆地施肥,灌溉著一片肥沃的希望。
小時候跟著她長大的小姑,素愛,迢迢地,從高雄到花蓮來找她,跟著她住下來,人和她畜養的禽畜一樣,越來越多。
他們和天寶、麗雲住在一起,越過越像兩個家。屋子裡常擠滿了工程上的朋友來喧鬧,打牌的人一多,孩子們沒地方做功課,只能坐在玄關讀書。麗雲在牌桌上的輸贏很大,葉便母子倒好像不知道尪婿才情似地,仍然勤勤儉撿,從來不知道揮霍滋味。
他們開開心心地,在自己的土地上,種植,蓄養,直到把火雞母養到非常非常大的時候,居然,火雞母不見了。葉便一直覺得,好捨不得。有一天,調皮的武次像平常一樣,下了課就野到坡地上去玩耍,跌進坡下,發現了他們心愛的火雞母。他高興地牽了火雞母回來,還一路高聲喊著︰「阿母,阿母,緊來看!」
原來,在他肚子裡,還捧著一窩火雞蛋。不但火雞母回家來,還找回這麼多的蛋,葉便高興極了。
說真的,花蓮的生活很簡單,可是,和高雄一比,快樂變得十分容易。
這時,鄭才死了,鄭家的人找到花蓮,告訴葉便,鄭才留給她不少地,分別散在港仔埔和大林埔,葉便搖搖頭,淡淡指著那片種滿蕃薯葉的兩分地說︰「我的地在花蓮。」
只可惜,她沒有留下這塊地。
天寶風光的時候,喜歡他的酒女,有時候會到家裡來坐坐看看。葉便待她們很好,常常替她們想著一些生活的計畫。她們很喜歡她,有的勸天寶不要再上酒家了;有的女人存了點錢,真的聽葉便的話,回鄉下重新開始。
一直到雄信工程公司的合夥人捲款潛走美國,工人的工錢、施工的貨款交迫而來,天寶才驚覺,忽然之間,他什麼都沒有了。
從來沒吃過苦的麗雲,一下子心都慌了,沒有多想,她急急刻了個天寶的章,儘可能地找到各種方法,用他的名義,借了好多錢,然後,在他如常揍了她以後,藉故分手,回到台南去。
葉便賣了地。
拿了同樣他交給她的五百元,還給她戀慕一輩子的尪婿。像當年賣掉她的金戒指。她可以割捨掉很多東西,等在他身旁,相信他有一天東山再起。
像宿命的輪迴,葉便提著家當,領著一大串孩子,回到高雄,好讓她深愛著的那個人,還有機會,單槍匹馬去奮鬥。
4. 種在苗栗
沒有錢。
像皮膚一樣,沒有錢的感覺,永遠這樣緊緊相貼。從來就不算懂事的我,就在這時候,硬擠進來,加深大夥的匱乏。
阿母營養不良,沒有奶,我只能喝稀糜水。
大家都去打零工,家裡最大的,剩下三姐秋惠。還沒上小學,先學會當保姆。阿媽整天都在打牌,弟弟妹妹哭了,都要靠她張羅。家裡沒有廁所,每一天,她得輪流揹著弟弟和妹妹,到海邊去大小便。
生活越來越艱難。阿母再加倍工作,也應付不了那麼多孩子一張張飢餓的嘴。原來她一直最希望讓孩子們讀的書,成為奢侈和妄想。
沒人看得到阿母心痛。她只是,如常嫻靜著一張臉,下了決定,讓兒子繼續讀書,大姊秋月以優異的成績從小學畢業,然後輟學,跟著阿母,到處去牽嘏,到處去打零工。
她們替商行釘箱子,大姊抓不穩鐵鎚,常常,一分神就釘到手,一鎚一鎚,鎚得阿母心裡也跟著淌著血。珠琴阿姑看得心酸,不忍地替阿母罵︰「天寶啊真沒天良,放這大陣是欲安怎?」
阿母一向馴順,沒有回話。回家後才不以為然地告訴大姊︰「汝阿爸人真正好。又不是伊尪婿,罵什麼罵?欲罵,不去罵自己的尪?罵別人的尪做啥?」
像這長長一輩子的任何時候一樣,她相信,阿爸一定會回來接我們的。
美商慕華公司在苗栗建廠時,阿爸參與籌建,待遇很好,生活總算安定下來。這年,他四十歲。回高雄接阿母時,阿母笑瞇了眼睛,像王寶釧等到了她的薛平貴。
我們終於在苗栗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像漂泊的種子,浮游了四十年,找到一方小小的土,種在苗栗,然後發芽,方方正正地長出一棟房子。
剛好夠住。大哥、二哥拼命匯了錢回來,和阿爸一起還清了房子的貸款。阿母開始有了閒情。她愛看台語電影,常常叫了三輪車,帶著大姊,一起抱著我和妹妹去看戲;她喜歡唱歌,尤其是「心酸酸」;二哥從高雄回來的時候,她總是眉眼彎彎,嘴裡笑罵著,一邊還開心得合不攏嘴,聽二哥裝著失戀的聲音唱「撕破兩張電影票」,並且調皮地對著阿母口白︰「七點,八點,都九點了,哪會攏沒來?」
生活安定下來,她鼓勵白天在洋裁店做衣服的大姊,晚上去念補校。從初中,念到高商。連續幾年,每個晚上,阿母都到巷口去等大姊,大姊跳下腳踏車,母女倆一路走一路聊,回到家,一定還有點心。
日子看起來不再有匱乏的恐懼了,她還是像往常那樣,在院子裡,養火雞、養番鴨、養狗、種菜瓜。她常常叨念著︰「正月十五瞑,生甲壓倒棚。」
她種的菜瓜,生得又多又急,供應整一條巷子的鄰居。南部有親戚來,還可以一簍一簍帶回去吃。阿爸說,阿母的菜瓜銷到「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
她養了隻大黑土狗叫「庫洛」。任何時候她踏出門,牠就衝撞過來,繞著她打轉,她一逕搖著頭叨念︰「死路旁,甲我拖拖走!」
買菜時,這隻「死路旁」咬著菜籃走在她身後。有時候,阿母停下來和鄰居聊天,任何人想從阿母的菜籃裡拿一塊薑、一根蔥的,牠都森森盯住,露出尖尖的白牙,直到阿母哼一聲,牠馬上放下菜籃,蹲坐下,忍耐地察看著誰拿了蔥、誰提了菜,那時候,總是有那麼多人來借蔥帶菜,一定是為了看庫洛表演。
阿母總是笑。日子忽然不必再讓她煩心了,阿爸四十以後,開始只屬於她一個人。
有一天,麗雲姨來苗栗看阿爸,阿母不顧子女反對,把房間讓出來給麗雲姨,和大姊擠了一個晚上。
她認為,這樣做才是對的。不過就是一個晚上,用「阿爸」來招待麗雲,宣示了她最深的滿足。以後長長的一輩子,阿爸都是她的。
每天早上,她為阿爸,放了一臉盆水,水滿七分,毛巾對摺後再對摺,沈入臉盆中,再放漱口杯,九分水,牙刷擱在杯上,牙膏不能多到太辣,也不能太少。
阿爸起身,吃過多樣豐富的早餐,下班回來,先喝一杯點心,仙草、紅豆什麼的,休息一會,洗澡,這時阿母會叫我們圍坐在餐桌邊,等阿爸一洗好就開飯。
印象裡,阿爸好兇。肉割不正會被罵,吃飯講話會被罵,許許多多奇怪的理由都會被罵,阿母總是笑一笑,有時候摸摸我們的頭。
阿爸唯美。常說要帶阿母去隆鼻、割雙眼皮。他買了塊很貴很貴的鵝黃蕾絲布,阿母很高興,做了件漂亮的洋裝。她穿了這件蕾絲洋裝,帶著我和妹妹,跟著阿爸到台北去旅行。下車上廁所時,我勾破阿母漂亮的新衣服,她白著臉,怕阿爸生氣,匆匆換了件家常衣服。阿爸當然大大地生氣︰「幹嘛?沒代誌換衫做什麼 ?乎汝水毋知水。」
阿母沒有解釋,只是陪著笑︰「好熱 !」
小時候的我好怕挨罵。那麼美、那麼貴的衣服被我勾破了,腦子裡鬧嚷嚷地,我慘了,我慘了,一定會被阿爸罵死!很多年很多年過去,記憶裡越來越鮮明的是,阿母說著「好熱 !」時,那張極端討好阿爸、刻意要隱瞞什麼的笑臉。
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我的阿母。
5. 阮阿母
大哥印象最深刻的是,阿母幫他帶兩個孩子,小斌和小偉食量極大,阿母要阿爸在院子裡搭了個木造倉庫,把全部全部的奶粉罐,高高地堆起來。
阿母喜歡站在其間,享受其中的豐富。直到奶粉罐膨脹著,膨脹著,溢出倉庫外,我們為阿母用這些不斷生長、擴張著的奶粉罐,築了一面長長的圍牆。
二哥和阿母經歷過最多困頓歲月,感情更親。有人說,這對親密的母子在宿世輪迴中曾經是夫妻。不知道二哥相不相信前世,他只是收起一貫的嘻皮笑臉,靜悒地說︰「難怪,你二嫂和阿母同一天生日。」
三哥印象最深刻的是,勞碌一輩子的阿母,只要坐到電視前,很快沈沈睡去。電視很大聲,她打呼的聲音也很大聲,只要我們關上電視,她就機警地醒了過來︰「死囝仔,我在看電視,擱甲我關關起來。」
四哥長期和阿母對抗,跑給阿母追。眼看她跑累了,就停下來等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折斷竹子,一邊無辜地陪著笑︰「阿母,會痛!」
三個嫂嫂最強烈的記憶就是吃。阿母知道她們喜歡吃滷味,回到苗栗,大鍋大鍋的滷蛋、雞腳、豬腳、火雞腿,打包回去,整辦公室的人一起搶攻,還吃不完。
一日六餐,點心消夜。她喜歡親手把媳婦養得胖胖的,誰都知道,她精於蓄養。最妙的是,二嫂婚後幾年不孕。阿母居然要求大嫂生兩個給二嫂。大嫂大吃一驚︰「若像我甲飽取生子。」
嫂嫂們都記得,阿母過世後,有一次,舅舅的漁船在梧棲上岸,整船十一個船員到苗栗來。那些充滿漁膩腥羶的衣服啊、魚啊,從浴室、廚房,一直堆到後院,大嫂和二嫂連著洗了兩天,最後,還出動了舅舅整理那些漁貨。
終於,什麼都打理好,舅舅也要離開了。他們搖搖頭說︰「恁啊,比起恁大家(婆婆),真正比不過。卡早伊一個人款待我們一船,一天之內,衫洗好,魚嘛殺好啊!一個人轉外家,揹一個,抱一個,擱有法度顧行李,另外提一桶四、五十斤的海產回來。」
她這一輩子,到底是怎樣走過來的呢?
想起來,阿母唯一柔軟著、幸福著,再也不必擔心匱乏的時候,大概就是生病那段時間吧!
大姊回想,那時候的阿母,住在高雄醫學院附設醫院,總是說,睡衣好漂亮,精神稍好時,她就陪著阿母去買睡衣。阿爸只要休了假到醫院去,就給她厚厚的一疊零用錢,病床底下,常常堆著兩三萬塊。
阿爸陪她,她好開心;阿爸回去上班,她就躺在病床上,背過身去,不想說話。總算,她也過了一小段驕縱的、任性的歲月。
三姐高中畢業後,沒再升學,專心照顧阿母;阿爸拼命加班,讓阿母住最好的病房、吃最貴的藥;阿公、阿媽不打牌了,連著外公、外婆,天天到醫院去陪她。在阿母沒辦法再照顧每一個人的時候,大家才驚覺到,她也需要照顧。
那麼多人在她身邊,希冀著,對她好,要是能再對她好一點多好。
可惜,沒有人能夠如願。
阿母闔眼時,遠在苗栗的整棚菜瓜都枯了,年邁的庫洛,繞了屋子兩三圈後,靜靜死去。出殯時,根據喪葬習俗,公公要拿拐杖敲媳婦的棺材頭三下,表示,白髮人送黑髮人,就是晚輩不孝。阿公提起拐杖,終於忍不住落下淚︰「我真正打不下去。伊實在真友孝,這三杖,就抵過去,免了吧!」
兩三年後,大嫂和二嫂當證婚人,阿爸再婚,麗雲姨住進我們家。
看起來,這苦戀幾十年的愛情,有了個美麗的童話尾巴。可惜的是,生活怎麼可能就像童話那樣,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呢?
麗雲姨還是沈迷打牌。天一亮出門找牌搭子,天黑才回來。阿爸慣常那種「肉不正不吃,菜不細不夾」的飲食講究,全都沒有了,一大鍋滷肉,一餐又一餐熱過又熱的剩菜,這樣吃上幾個禮拜。
二十年過去了,麗雲姨的「打牌公務員」生涯,越過越盡責,晚近,連星期假日也取消了,像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全年無休。
阿爸總是一個人。早晚替阿母燒個香;逢年過節買些餅乾點心;阿母生日時,不忘買個小蛋糕,靜靜在阿母牌位前,相對坐上幾個小時。
再也沒有別的女人了,就是他們兩個。當年裝著阿母牌位的那個大紅謝籃,掛在神明聽裡。阿爸常說,那是阿母的大紅花轎。阿爸親手提回來,精心保養,二十幾年來仍然精緻簇新著,像她精工保鮮的二十幾年纏綿流光。
衣櫥裡,阿爸小心收藏著阿母以前穿過的衣服、以前用過的蚊帳。有時候,不小心看到阿爸打開衣櫥,靜靜對著滿櫥陳舊瑣碎,靜靜發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偶爾聊起阿母的事,阿爸總是淡淡說︰「汝阿母尚愛笑,伊的笑聲,把所有的煩惱鬱卒都笑走了;汝阿姨不是,伊若入來,厝裡的笑聲就沒有了。」
很奇怪,我們心疼阿母這麼多年。忽然聽到阿爸這樣說,也沒有高興起來。
也許,大家心裡都知道,阿爸就是阿母一生唯一愛的人,她怎麼捨得他一個人孤單難過呢?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