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生叫做好日子呢?
和朋友們聊天時常常冒出這句話:「有錢,有閒,好好做夢!」,然後用完全不涉現實的「做夢的語氣」認真計畫著:到清境農場美美的民宿裡睡三天覺;裝修一個舒服的視聽室,沒日沒夜地看電影;準備一個安養社區,讓大家安心地守在一起慢慢老……
對於做夢,我一向很在行。
年輕時和出版社老闆一起吃飯,整桌上講了許多連自己都感動得不得了的故事,其實很少當一回事。
回家後第二天,我接到出版社老闆的支票,以及一封短短的信:「秋芳,很喜歡你說的故事,先寄上預付版稅,把它寫下來吧!」
我用那些預付版稅到日本過了半年餘,讀書,到處亂逛,一口氣出了九本書。一直到流光走過將近二十年後,才驚覺那樣瘋狂而自由的年輕日子,每一天都新鮮著,揮霍得「根本不像真的」。
1.夢在甦醒
日子,就這樣不自覺過著過著就變舊了。
2005年入秋前,重新開始的創作坊幾經波折,終於慢慢上了軌道。
暑期班課程剛結束,聽說有颱風,替自己準備個不出門的星期天,沒有效率地在屋子裡亂走,整理衣櫥,清理廚房,燉熬雞湯,洗幾個不知道擱幾天的杯子……。
計畫下午寫幾封信,忽然接到電話:「秋芳,我正在換輪胎,趕快收拾行李,一個鐘頭以後去接你,載你上清境。」
有點慌張,像年輕時忽然接到的預付版稅支票,這樣瘋狂又揮霍。
可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掉失了年輕時的膽識和傻氣,一時豪情盡失,光是張口結舌:「我,我還沒有作好準備耶!」
「準備什麼?你不是常說,有錢,有閒,好好做夢就好!」朋友在手機裡,豪情萬千地做了結論:「出去玩,要什麼準備?」
這時候,才知道流光究竟偷走了些什麼?
和年輕時比起來,我沒辦法再一個人背著行囊,走到一個心愛的地方,租個小閣樓住上一個月,好像有一些瀟灑沒有了。
我沒辦法覺得春天在呼喚我,一定得趕到繁花盛開的天祥溪谷邊,寫上整整三天的小說才能替心安個居處,好像有一些浪漫沒有了。
我再沒辦法割捨台灣的全部,找一個喜歡的國家、不一樣的城市,住上幾個月,好像有一些格局沒有了。
我也沒辦法在忽然接到一通電話時,歡天喜地去奔赴夢想。
到清境去睡覺!
是說過多少次的夢想,我居然在觸手可及的夢想邊緣,想起冰箱裡的水果會壞掉,衣服還沒洗,剛煮好的雞湯怎麼辦?......
好像,有一些青春華美,都,消,失,了。
一個小時後,我還是魂魄盡失似地坐在朋友的車子裡抱怨:「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你讓我這麼慌張,我真的,真的還沒有準備好。」
過了中午,不知道北二高通車後究竟縮短多少路程?
感覺有點急促,帶了包餅乾上路,沒有午餐,沒有點心,甚至沒有在休息站喝個咖啡,一路不敢逗留,這樣一路抱怨四個小時後,近四點抵達清境國小。
山裡有點薄霧。車子一彎,我看見碧湖。
細細、長長,很綠很綠,很有她「自己的味道」的碧湖。
忽然很想哭。
我在這湖邊拍過照、寫過詩、做過註釋、出過詩文專輯;在清境的山色裡傻傻發笑;在青青草原被「小羊羊的便便怎麼這麼臭?」嚇到魂飛魄散;在大禹嶺買過塞滿一整個後車廂的香菇……。
生活,怎麼可以這樣冰冷冷地把我們包裝成「每一個人幾乎都差不多」的樣子?我怎麼可以就這樣忘記了,曾經,我有多喜歡、多喜歡安定在這裡?
回頭,那個「我不喜歡你讓我這麼慌張」的朋友,安靜地停在我身邊。
而夢,靜靜甦醒。
2.遇見幸福
停下車,空氣冰冰的,像人魚公主用美麗的歌喉換來的一雙腳。
第一次,踩踏在驚奇與夢想邊界,小心翼翼,卻又載欣載奔,跨向「民宿考察」的起點。
依傍在國小邊的普羅旺斯玫瑰莊園,亮黃的南法風格木屋建築,遠遠地,像風景畫片般蠱惑著趕路的旅人駐留。
沿著姿形纖秀的落羽松林步道,走向復古典雅的莊園,促擠在每一個小角落的傢具、壁爐、階梯、天篷、綴花相框……,無不精心雕飾,香草烘培屋的香氣,洋溢著暖呼呼的異國風情,住宿還能享有親自在玫瑰花園裡摘剪六朵玫瑰花回客房浴池做玫瑰花浴的生活情調。
不過,想像著六朵花放進一大缸熱水裡的孤單,坐擁小小的房間、小小的窗戶、小小的浴室,然後在小小的陽台、小小的休閒座椅上,張望那闊無邊涯的山巒疊嶂。
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多像「浪漫生活」的廣告片呢!
我們需要千里迢迢趕路,來裁剪出這樣一小段「只能小格放大」的美夢人生嗎?
雖然有點餓,還是興致盎然地四處「考察民宿」。
坐臥在合歡、奇萊、能高群山間,有規模最大、景觀極佳的見晴花園渡假山莊,格林童話般的房屋造型,懸空咖啡廳如浮在雲間的「空中之城」,不過,標準作業得過於嫻熟的接待應對,讓人錯以為回到高度商業開發的都市飯店裡。
夏都集團的夢幻山林,財團的經營模式,稀釋了清境清新的魅力。
岔進小路,尋向朱銘設計的雲的故鄉,這是出發前純粹看照片得來的「住宿計畫首選」,沒想到,全館空調,不能開窗,只剩下陽台,留住了冰透的清境涼風。
比較起來,更喜歡城堡般的歐風小鎮,屋子裡沒有太多裝飾,只有大把大把的花、舒適的午茶,屋前一大片讓人放鬆的庭園草坪,坐攬群山,把渡假還原到素樸的生活本質。
不過,貪心的我,並沒有這樣就安定下來。
肚子越來越餓,我卻越來越渴望一間無瑕的房間。那是我千里相尋「準備狠狠睡上三天」的家。
轉入翠湖步道,夾在兩排細細長長的冷杉之間,宛延的山路流轉著幾分雍容幽靜的情味。歷史最悠久的香格里拉空中花園和音樂城堡在這裡;精緻雕飾的佛羅倫斯渡假山莊在這裡;簡潔優雅的瑞典假期山莊也在這裡。
就在這成排冷杉之前,被雲濛仙境吸引。
親切憨厚的老闆,笑說這裡是鄰近山頭最新的民宿,房間又寬又高,格局開闊,沒有多餘修飾,素雅簡淨,浴室大,陽台也大,大片的落地窗望出去,近的是成排秀勁的冷杉,遠處層巒疊嶂,更遠的是闊無邊涯的天空,有雲,閒停閒走;躺在床上,看窗外高高的杉木向天空長,心也跟著高高的、高高的飛走、飛遠。
聽說老闆娘的熱情和紹族原住民廚師的一手好菜,讓雲濛仙境分外有家的感覺,再加上傍著冷杉、懸在空中的庭園餐廳,有雲霧山林當小菜佐餐。
很快,心安定在這裡,餓,同時也排山倒海捲來。
忽然很餓很餓,急著要吃飯,雲濛空中餐廳的用餐時間還沒到,狂走到雲舞樓,傳說大理段王爺家的私房菜,杏鮑菇、大薄片、口水雞,安定了錯亂緊繃的胃覺神經。
山谷裡的燈火,一盞一盞亮了。溫黃的燈色,預言著幸福的溫度。
身邊有人,有好吃的東西填飽肚子,有很多的「不一樣」可以選擇,有一個千里相尋的終點,有一張溫舒的床,有一扇雲杉和遠山交織的窗。
真慶幸這世界有這麼多美好的事,等在一個不確知的地方,和我們相遇。
3.星星一直都在
朋友故意在走路時用手臂碰我一下,哇!冰冰的,這是何等確定的證據,我們在高山之巔。
夜路很靜,輕輕的腳步迴盪在高高的冷杉樹下,清簡的節奏,讓埋藏在身體隱密最深處裡的任性與自由,緩緩甦醒。
所有慢吞吞的,無所求又不用負擔任何的輕鬆散漫,全釋放在靜夜冰涼的空氣裡。
滿天乾淨的星光,無所眩示,只是靜靜地亮。
像一場無聲而華麗的淋浴,在緩慢而悠長的散步裡,一個腳印又一個腳印,洗去塵埃疲倦,卸下壓力,終於得有機會,站在安全的距離外,回頭檢視,落在身後這一地算不精確的忙亂日子。
創作坊的第一個夏日,我的氣色一直不好。小豔姊姊每天神經緊張地追問,今天還OK嗎?
不同背景的親朋好友,不斷為我搜尋各種中西醫加第三醫學的不同派別醫生,打針,吃藥,運動,催迫我做多面調養。
豐任媽媽擔心我怕是過度憂慮創作坊初草創期間預借的龐大費用,不知如何週轉,好意要借我一筆剛到期的定存……。
收藏著這些美麗的關切,常常讓我慶幸,無論物質財富累積到什麼程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贏得的人情牽戀,才算是今生最大的豐富。
2005年暑假期間,有個不常見面卻極懂得做學問的朋友到創作坊來,嚇一大跳說:「這半年,你的頭髮白了一半!」
「還好啦!過了第一年,職員、老師們都上軌道,我就輕鬆了。」我笑著回應。朋友驚駭地接下話:「2005這第一年,還有半年,剛好另一半頭髮也白了。」
回去後,朋友殷殷不安地Mail了封信來誠意指教:「琴弦繃太緊,彈不出好音色!」
認真想起來,其實很確定,在創作坊工作,我真的很快樂!
只是,在2005年短短的暑假兩個月中,除了每週固定的四天課程,加上必須不斷溝通、調整新加入的教職員培訓、經營與管理細節之外,忽然擠進太多原來並不計畫的工作。
兩場學術研討會的論文,各種文學獎的評審,固定的書評,專欄,演講,專題報導。
意外又蹦出教育局長專訪,靜宜大學通識課程的課程大綱、參考書目、指定作業和成績考核方法,必須在開學前上網公告,以及在家裡舉辦的近三十人的家族大餐會……。
好像,急於在生命舞台裡,扮演好所有湧到身前的各種角色,日子就這樣不能預期地出現許多意外,以至於不得不變成一條彈不出好音色的「繃太緊的琴弦」。
一直以為,能夠被很多人珍惜,是一種難得的幸運,所以,必須付出更多去更愛更多的人;能夠有機會奉獻,並且得到肯定與回饋,是一種老天爺的禮物,更應該把全部工作都做好。
常常在不眠不休的運轉裡,只剩下空調的辦公室,無言的電腦,以及只存在電話和E-mail裡的家人和朋友。
年輕時那樣在意的生命渴望,風有多涼,花有多香,世界有多大,生命的驚奇和試探有多歡愉,駐留在生命裡的每一張容顏上的每一個笑容,有多少不同的紋路和印記……,好像,如碎紙機般落在忙碌的縫隙裡。
一點一滴碎去。
幸好,星星一直都在。
我們的日常軌跡,當然不會因為夜的冰涼、星光的洗浴,從此就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轉變。
忙碌會一直繼續,生活的疲倦會在累積一段時間後忽然發作。
然而,我們還是可以提醒自己,停下腳步,聽聽夜在舒張,風在呼吸,闔上眼睛細心感覺,熱情過、天真過的我們,曾經,和繁華的星光靠得好近好近。
然後,我們又可以新鮮、乾淨地,繼續忙碌下去。
4.夢的生機
也許因為這樣,常常,我想要帶著創作坊團隊,一起上清境。山色潔淨,星光幽冷,更重要的是,洋溢在歷史裡,永遠不會老死的人文傳說。
1999年的九二一強震,重傷了台灣人的生存命脈,從經濟、生活到社會價值,全部面臨重大的翻轉,然而,也是在這樣無可避逃的全面性摧毀中,讓我們見識到台灣人強韌的堅持和努力。
不同的生命故事,同樣的努力,每一個地方都充滿著各種夢的生機、再生的傳奇。
只要活著,就必須抱著夢想,清境地區也是這樣,一點一滴,集體找出生機。
遠從1996年香格里拉空中花園矗立起新興的渡假風格;1997年見晴花園渡假山莊在合歡山腰率先包裝起雲南風情和擺夷餐點,繼之而起的十餘家山莊民宿,才剛剛經營出一點點幾近於日本輕井澤風光的「歐風清境」,忽然,九二一災難驟至。
和山腳下死傷嚴重的埔里地區對照,清境看起來沒事,但在強震後道路斷絕,原有的生機頓挫,2000年8月又遭逢碧莉絲強颱摧殘,整整一年,看不到復甦的可能在哪裡。
然而,日子還是要繼續下去,沒有任何支援,這裡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地方。
歷史最悠長的見晴山莊和香格里拉山莊負責人,聯合籌組清境地區社區總體營造協會。
從2001年一月開始,全面投入,用「地震歸零」的精神重新「復興」清境,動員媒體力量,號召250名義工上山,大規模淨山、整路,努力募款,凝聚熱力,找到廠商贊助飲料,集結各家民宿提供一天的住宿券出來義賣,在人最多的盛夏時候,推出各種免費的精緻盛宴,擺夷火把節、文化節、綿羊秀、高山電影節;可樂、啤酒、烤大豬、烤大羊、雲南風味小吃;遼闊的草原、清新的空氣、優美的星光、147種鳥類、兩小時內從山腳爬向海拔3275公尺的武嶺公路……。
因為相信夢想,清境才能走過陰鬱低谷,活出嶄新生機,把所有的旅館、民宿整合成超大型飯店;把旅客當成共同的客人,共同行銷,讓客人自己去選擇最適合的住宿房型。
英國都鐸式建築的長白山農場,率先於牆面上粉刷雪白的顏色,用烏黑的側柏鑲邊,碧綠的草坪,襯出櫻花和黃金扁柏圈圍出來的天然籬笆,嫣粉翠綠,清簡出塵,促使北美式的歐風木屋不得不重新檢視、變革。
城堡般的歐風小鎮,重建一種迥異於細緻精雕的空間美感,屋前一大片讓人放鬆的庭園草坪,坐攬奇萊和合歡群山的生命律動,屋子裡沒有太多裝飾,只有大把大把的花、舒適的午茶。
香格里拉推出擁有頂級音響和三千多片經典音樂CD Bar的音樂城堡。
長白山推出結合落羽松步道、玫瑰花園,和諧並置景觀建築的普羅旺斯。
見晴推出承襲德式鄉村建築風格的來福居,拱廊,木門,高聳的尖塔,彷彿從格林童話走出來的小房子,懸空的咖啡廳如浮在雲間的「空中之城」,坐擁青山翠巒。
以香格里拉、見晴、長白山和歐風小鎮這四大民宿體系做基礎,清境行銷出悠閒、精緻的「霧中桃源」。
而後,7-Eleven 和Starbucks進據;夏都集團的夢幻山林,依傍農場、茶園,遠眺合歡、奇萊、能高群山,一口氣興築夢幻之城、星空之城、希望之城、月光之城四座不同風格的主題建築。
翠湖步道邊的民宿雍容而幽靜,遠眺埔里山城、碧湖水色,以及奇萊群山的巍然壯闊,舉目峰峰相連,氣勢磅礡,有義式的佛羅倫斯渡假山莊,用藝術氛圍雕鑿人文知性;也有呈現簡潔優雅北歐概念的瑞典假期山莊,長廊步道遠眺蒼茫,源自斯德哥爾摩老街地窖的餐廳設計,提供和其他大幅取景餐廳截然不同的隱密與舒適。
5.幸福信仰
清境仍然在不確定中持續地進化著。
無論是美式、英式、法式、德式、義式、北歐式……,都在台灣特有的生猛強韌中,拼裝,修改,層層迭變……,而後融合成典型的「台式歐風」。
這是夢的生機,也是人們相信「一定會通往幸福」的最具體憑據。
清境的甦醒,和創作坊「一定要通往幸福」的集體價值很貼近。
所以,從2005年一路走來,在心裡想過幾百幾千遍,渴望帶著創作坊的教學團隊,一起進駐清境。
2007年,這支經歷千錘百鍊的教學團隊,終於慢慢安定。
老師們開始覺得「真的好喜歡期初考」;教學品質整齊安定了;學生和老師們的聯結,像魔術氈,越來越緊密。
正式決定上清境後,蕙君老師忽然說:「好想去看海。」
老師們一時都跟著神魂顛倒起來。
就這樣,因為幸福信仰,為清境計畫了三年最美麗的食宿規劃;同樣也因為幸福信仰,為了老師們對於海的嚮往,我們又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好四天三夜「台東慢遊」規劃。
2007年9月17日,整個創作坊團隊,帶著兩個從來沒有搭過飛機的小豔姊姊和蕙君老師,在清晨五點半「韋帕颱風」海上警報頒佈後的四個小時,上了飛機,遠東航空,準備飛向台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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