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話：逆光飛行（上）
洗完澡，我從行李箱拿出一件鵝黃色的POLO衫套上，江毅毫不扭捏地脫下上衣，換上一件合身的白色T恤，衣服微微透出的起伏曲線吸引著我的視線，簡單刷色的牛仔褲，襯著他的膚色格外好看。
有點出神地望著他的背影，他套下T恤的瞬間，忽然回頭，看見我一副夏天的輕裝打扮，便從行李裡撈了一件他的格子外套給我。
「那個...騎車會冷喔，你穿一下外套啦。」他不好意思地說。
「喔，好啦！」套上他的外套，有股清新的肥皂香味剎時衝上鼻頭，是江毅的味道。
這小子是怎樣，他把妹都是用這招嗎？雖然我不得不承認很有效...
「那等下我們要去哪阿？」我壓下內心蠢蠢欲動的慾望問道。
「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江毅故意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著。我紅了紅臉，就把他推開。
昨天晚上過後，關於江毅沒能說出口的事情，他什麼也沒提，我也什麼都沒問；彷彿那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一個存在於彼此之間的無言默契。
我知道江毅對我的好，總是給我不求回報的溫暖關心，而當我硬生生地阻止他試圖想傳達的心情後，他卻仍是一如往常般地對我噓寒問暖。
什麼都沒變。我鄉愿地想。
人無法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的吧，表面越是看起來堅強獨立，心底的某部分越是有種需要依賴別人的軟弱。
江毅，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的軟弱，耽溺在你的溫柔裡，彷彿我就能夠找到一個透著亮光的出口，再度勇敢地迎接未來。
跨上摩托車，我拿著之前機車店老闆給我們的地圖，江毅看也沒看就往某個方向騎去。
市區的景象漸漸轉變成荒蕪的平地，又過了一會兒，兩旁的建物又開始多了起來，但仍能感覺得出這裡稍微繁華一點。
「這裡是哪裡阿？好像不是花蓮市了喔？」我問道。
「對阿，這裡是花蓮縣。」
「花蓮縣？我們要去哪阿？」我好奇問道。
「要去把你賣掉阿。」江毅一本正經地說。
「最好是。」我拍了一下他的頭。
「欸，要出人命了……好啦，快到了。」江毅笑著說。
車子調頭騎進對街一個巷子裡，與巷子外迥然不同的風景，沿途有許多小吃攤開展著，路上也有許多看來像是大學生模樣的人群。
我心頭忽然有些不祥的預感。
「喂，江毅，我們到底是……」問題還沒問完，答案已矗立眼前。
車子在一面宏偉的石牆前停了下來，牆上幾個燙金的大字一筆、一劃地刻印進我的眼睛、我的身體裡。
「國 立 東 華 大 學」。
感覺好不真實，我居然來到阿光唸書的學校了。頭忽然有些暈眩。
「這裡很漂亮喔！」江毅沒注意到我的異樣，得意地跟我說。「我個人覺得應該是全台灣最漂亮的大學。」
其實答應江毅來花蓮之後，我一直在想會不會就像偶像劇那般夢幻，讓我在花蓮的大街遇上他，上演個感人的破鏡重圓戲碼。
但越是靠近花蓮，我就越是膽怯。
這幾年，我一直堅持不換自己的手機號碼。
如果我親手捻斷這條僅存於我們之間的聯絡方法，那我們的人生便再也沒有任何能夠憑依的交集，我只是希望還能為彼此留下一個出口，也許他回心轉意，記得回家的路，那他循著過往的足跡，就能找回我們的過去。
於是我總在意每次不小心錯過的電話，有顯示號碼沒有記在手機裡的還能打回去看看，匿名未顯示號碼的電話我就只能祈禱不要是他，或者祈禱是他的話，再打一次來吧。
希望是他，又希望不是他的複雜心情。
手機從來不關機，是害怕錯過再次找到他的機會，那怕只是他一時興起的念頭。
有時我甚至會撥看看那隻他已停用的舊電話，只是每次「嘟──嘟──」的聲音過後，轉進語音信箱的機械答錄聲，總讓我的一絲絲期待不斷重新跌入不見底的深淵。
然後我只能悵然地壓下停止通話的按鍵，重回無止盡地等待。
他不是忘記怎麼回來，只是他還想多享受一下自由，尋找自己的目標。
我如此深信著。
但如果，我們真的在這異地遇上了，那又該和他聊些什麼呢？
紛雜的思緒在腦袋打架，好煩。
「澄宇，澄宇？你幹嘛又發呆？」江毅好奇地盯著我。
我看了一下他，嘆了口氣。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像江毅一般，是個單純而直接的人。
「怎麼啦？幹嘛嘆氣？」
「沒有啦！你怎麼會想來這裡？」
「這裡喔，我以前想念這邊阿！因為我一直覺得花蓮地靈人傑，在這邊唸書一定可以唸出一番什麼來吧！哈！光是在這邊呼吸就覺得好像吸進很多仙氣，功力大增的感覺！」江毅故意擺出練功的姿勢比劃著。
我不置可否地攤手，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好啦，我們進去裡面逛逛好不好？我想參觀一下。」
我猶豫著沒回答。
其實進去晃也沒什麼大不了，東華實在是太大了，真的說會在這裡遇見他我想也是不太可能，我反而躍躍欲試地想瞭解他唸書的環境到底是如何。
猶豫的是該不該跟江毅說阿光在東華唸書的事情。
江毅把車停在東華校門口的小吃店前。
「恩？澄宇，不走阿？」我還在猶豫。
「哈，你在想什麼？」江毅笑著問我。
「嗯，沒啦，剛在發呆，走吧！」我做下了決定。於是我們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校園，完全看不見邊界，校園鋪設的柏油路延伸到看不見的水平線，遠方的籃球場上傳來小小的球賽呼喊聲。我們沿著志學道緩緩前行著。
「澄宇，那邊有人在打球耶！」江毅興奮地說著，便跑到球場旁觀戰，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呼～你想跟他們打play喔？」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問。
「哈，大老遠跑來花蓮打籃球也太拼了！」江毅笑著說，我把背包放在地上，伸了一個懶腰，連綿的綠意盡入眼底。
花蓮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明明身邊有著現代化的建築與商店，抬頭遠望卻盡是連綿的山脈與清爽的藍天白雲，在東華的校園裡，遠離城市的喧囂，大學生們兩兩成群走在綠意盎然的校園，偶爾騎著單車的學生經過，陣陣泛入耳中的球場打鬧聲，交織成一副青春的浮世繪。
看了一陣子，我們繼續往前走著，幾幢粉色的住宅映入眼簾。
「這邊應該是他們學生宿舍吧，旁邊牌子上面好像有寫字耶！」江毅說著。
我們又走了幾分鐘，類似的粉橘色住宅悄然立在路邊，每一棟都有一個牌子，上面分別寫著「向晴莊」、「涵星莊」、「仰山莊」。
「好美的名字！」我讚嘆著，學生宿舍也能有如此高雅富含詩意的名稱，配上得天獨厚的讀書環境，東華的學生真幸福。
「會喔？哈！念起來文謅謅的，好彆扭。只有你才覺得美啦。」江毅笑著虧我。
我白了他一眼，送他一記飛踢。
「唉唷、唉唷，校園情殺命案啊！哈哈！」江毅誇張地做出一副快死掉的模樣。
我看著最後一棟隔在食堂隔壁彷彿遺世獨立般的白色宿舍，旁邊的牌子寫著「擷雲莊」。
「擷雲莊阿……」我不自覺地覆誦了一次。
我一直覺得他就像一朵雲一樣，看得見形體，卻摸不著痕跡；有時候隨著風飄了過來，給了你一方蔭地，卻又在你不注意的轉瞬，無情地飄離。自由自在地遨翔在天空。
我就像一棵在原地等待多年的參天大樹，永遠只能用枝幹扶梳著不著邊際的雲霧，自以為全攬在懷裡了，鬆開雙臂，卻只是一灘灘淚濕的印跡。
有誰能真的捕捉住雲朵，讓他甘心陪在你身邊一生一世呢？
擷雲莊，真能擷獲你這朵虛無飄渺的雲嗎？
「怎麼？看你一直盯著瞧的樣子，你想進去看看嗎？」江毅突發奇想地提了個餿主意。
「不！不……沒…我沒有要進去阿！」我高聲地極力否定他這個意見。
「哈，又沒關係，反正我們看起來也像學生一樣阿！而且這棟跟前面的顏色都不一樣，走啦，走啦，冒險冒險！」江毅只要興致一來，就像是一頭無法馴服的野馬，而我只能任他在荒野馳騁。
拗不過江毅，我一邊看著出入宿舍的學生，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進入這個陌生的地方。
蒼白的牆壁上攀著沈默的樹藤，靜靜地包覆著這幢安靜的宿舍，斑駁的磁磚加添了些許寂寞。在這裡的學生似乎都上課去了，只有兩個好奇的小孩子，在孤寂的遺跡裡探險。我拿出手機，打開電話簿，看著那個已經停用的號碼，是否該再試著撥看看呢？
不安的心情隨時間經過平靜下來。也許沒緣遇見他。我也沒勇氣再按下通話鍵。
走在連結不同棟建物的空橋，我看著眼前乾枯的植物發呆。江毅在宿舍裡東奔西跑著，如果我的愛情也能像他一樣直來直往，或許我也不須如此日日折磨自己，終至枯槁。
「澄宇，走啦，這裡好無聊。」江毅在底下大聲喊著。
「你小聲一點啦！」我可不想被當作擅闖男子宿舍的竊賊。
離開宿舍之後，我們恣意沿著道路走著，經過了一座小橋，眼前出現許多各有風格的建物，我們看著立在路旁的說明牌，才發現這些是教學大樓。
也許是剛期末考完，穿梭在大樓裡的學生並不多。我們選了一棟看起來頗古色古香的大樓逛了起來，逛到一半才發現這裡是中文系的教室。
「這裡感覺好像回到古代喔！」江毅笑著說。
紅色的建築彷彿雕樑畫棟的廟宇般，屋頂帶著中國古代屋瓦的感覺，頗讓人覺得在這裡唸書也有氣質了起來。順著樓梯走了上去，我頗有興味地瀏覽著牆上貼著的社團活動海報，感覺好像離開這樣的校園生活好久了。
看著看著，拐上樓梯轉角，一塊深色木頭牌子上鐫刻著幾個金色的字映入眼簾。
「東 華 法 律 系」
心頭一陣巨震，無意間，我竟走來阿光上課的大樓。
這裡不是中文系的大樓嗎？怎麼會？
完了完了，要是他在這裡的話怎麼辦？
慌張的心情忽然取代了悠閒的感覺，我緊張地環伺身邊三三兩兩的學生群，聲音彷彿被慢速格放般怪異，我覺得聚在一起的學生們似乎都在討論我，用有意無意的眼神餘光偷瞄，草木皆兵的我趕緊從樓梯一路狂奔下樓。
跑出了人文大樓，慌不擇路地跑到一座橋上，蹲在橋上大口喘息著，安撫不斷跳動的情緒。
「澄宇？怎麼了你？」江毅氣喘吁吁地跟著跑來，挨近我身邊摟著我不斷發抖的肩膀。
「我…」控制不了即將溢出眼眶的哀傷，我伸手摟住了江毅，將頭靠在他肩上。
「好，乖，別哭了，怎麼啦？」江毅柔聲問著，沒有絲毫不耐煩。
我沒有回答，只是抽抽噎噎地吸著鼻子，江毅陪著我坐在橋上等著時間流過。
「我，……江毅，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情。」整理好了情緒，我決心要告訴江毅實情。
我不想讓自己在他面前看起來像是一個無理取鬧的神經病。
「好阿，你說。」
「嗯，……他，……阿光，他在……這間學校唸書。」我鼓起勇氣說出這件早該告訴江毅的事情。
「不會吧！」江毅露出一個吃驚的表情。
「嗯，而且，我們剛剛跑進去的大樓，就是他上課的地方。」
「是喔，也太巧了。」江毅依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對啊，太久沒見到他了，我，不知道怎樣，覺得很害怕。」
「你有看到他？」江毅反問著。
「嗯，沒有。」
「那你想看到他嗎？」
「……」
我沈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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