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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分手了。」
「是因為吵架嗎?還是?」我說了些話,試圖想掩飾不知從哪裡來的尷尬;在風中,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發抖。
「是因為……有第三者。」江毅說著。
我靜默著無語。我想起江毅之前難過的模樣,我想應該又是一個老調的學生愛情故事,男人忙於課業、打工,女人被另一個窺伺已久的男人逮到機會,乘虛而入。
「如果是澄宇的話,我想,一定可以理解。」江毅吞了一口口水,繼續說道:
「為什麼,我要跟我女友分手。」
嗄?什麼?不是因為他女友跟他分手他才難過得大哭嗎?這……這是怎麼一回事?海潮聲忽然一口氣湧了上來,將我和江毅包圍在漩渦的中心。
轟隆轟隆。
我猛烈地想起那個夜,在霧氣蒸騰的浴室裡,江毅看著我的眼神裡,閃爍著某種奇異的光芒。
「我想,澄宇一定知道的!我為什麼選擇這麼做的原因……」江毅忽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出奇地大,讓我難以掙脫。我被迫迎接上他的眼神。那樣閃閃發光地讓人難以拒絕。
「澄宇,其實……我……」
「江毅!你不要這樣!」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甩脫了江毅執著的手,又驚又懼地從他身旁逃開;江毅彷彿一個洩了氣的皮球,眼神變得空洞,看著我和他保持一段距離,卻不打算追上來,繼續呆坐在海岸邊,望著眼前一片無窮盡的黑暗。
海潮聲持續在耳邊嗡嗡作響著,
「江毅……」我哀憐地看著悲傷的江毅,卻又不知該如何整理此刻紊亂的心情。
沈默了一會兒,我重新坐回江毅身旁。
「江毅,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
江毅回頭望了我一下,那樣惹人見憐的眼神,我不禁心軟。
「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喜歡的人;」我頓了一下,
「是一個男孩。」在黑暗的夜裡,我似乎看見江毅的肩膀微顫了一下,也許是看錯,我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
「我很喜歡他,莫名地喜歡他,多久了呢…算算應該也有三年了吧,可是我們卻只有見一次面。」
「嗄?」江毅彷彿被我的故事吸引,回頭看著我,專注地聽著。
「他黑黑瘦瘦的,一副酷酷的模樣,對了,就像『花樣年華』裡的張震,眼神有一種堅毅的光,卻帶著一點自然的頹廢,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與他無關。但又那樣吸引人。」
我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那個封印已久的潘朵拉盒,回憶瞬間湧上。
「我們在網路上認識了半年多,然後決定見面,那時候我剛好去上海找我爸,回來的時候,他來機場接機,我們就在台北過了一晚。」
我說得簡略,江毅也沒問故事的細節,彷彿他曉得那不是重點。
「隔天早上,他說他要陪我坐車回台南,我們就一起坐車回我家,然後他又在我家睡了一晚,後來他說他要回台北,我送他到車站坐車,就在車站親了我一下,我超害羞的,應該沒什麼人看到吧,可是我很開心。」那時幸福的感覺,瞬間又充塞心頭。
「然後呢?」江毅好奇問道。
「然後,嗯,他就消失了。」我結束了故事。
「嗄?怎麼會?」江毅不解地問。
「嗯…..」我呆然地望著眼前黑色的浪潮沈思,繼續說道:「後來過了幾天,他都沒有打電話來,我撥過去,也都只是聽到未開機的語音留言,我在心裡一直告訴自己,他可能是手機壞了、或是剛好在忙論文什麼的,他也許也急著想找我……」我努力平撫著內心的波動,宛如海潮般的洶湧情緒,卻無法止息。
江毅沈默不語,我們都曉得那只是我想催眠自己的可笑謊言。
「很難過喔,那時候,就只能哭,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哈哈!」我迎著風乾笑著,笑聲連自己聽起來都有點可怖,江毅伸出手摟著我,逐漸冰冷的身體稍微感到一點溫熱的體溫。
「我還曾經想過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捲起短褲褲管,一條像蜈蚣般粗疤盤踞著膝蓋,怵目驚心。「很笨呴?哈,那時就騎車出去兜風,腦袋一片空白,車速卻越催越快,等到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地上了,還好有個過路的好心婦人把我送到附近的醫院,不然可能腿就廢了。」
江毅小心地觸著我的傷疤,愛憐地撫摸著。「唉,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了,『東京鐵塔』電影裡,岡田准一說:『愛情不是用談的,是用墜入的。』,我想,當時應該就是不小心掉進黑洞裡吧。」我苦笑著說。
「反正那時我申請的替代役也抽到了,就是等當兵而已,我就每天無所事事,有時候幫我爸處理一些事情,就這樣等時間流過。我想,傷口應該會自己好吧。」我摸著自己膝蓋上的疤說道。
「然後,你就去當兵了嗎?」江毅突然發問了問題。
其實一邊講我和阿光過去的事情,我就一邊在觀察江毅的反應,畢竟他是個異男,我還是擔心他會排斥同志,雖然我隱約知道他大概想說啥……;說著阿光的故事,看著江毅的眼神,我似乎開始稍微知道為什麼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不自覺地無法思考,會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他。
因為他和阿光有一雙一樣的眼睛。充滿魔力、堅毅又帶著一點頹廢的眼神。
「嗯,對阿,」我停頓了一下,續道:「後來就沒聯絡了,退伍之後我到台北找工作,陰錯陽差地就到老賴的店工作啦!」
語畢,我別過頭看著黑暗的海潮。
江毅,原諒我隱瞞了故事的一部份,因為那是一段我再也無法、也不願去面對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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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螢幕上閃爍著(匿名),我接了起來,
「好久不見。」一個似曾相似、既陌生卻又讓人熟悉的聲音,無預警地出現在話筒的另一端。
「你,是阿光嗎?」我顫抖地問道。
「嗯。」
「你跑去哪兒了?!」我高聲吼著,「你知道,這,這一個月我…我有多擔心你嗎?!」我幾乎哭了出來。
「對不起,我,我想了很久,覺得應該還是要跟你說。」他的語氣透著漠然,我突然感到一陣不寒而慄。
「什……什麼?」我憋著胸口的窒悶問道。
「我,我覺得我還是忘不了前一個男友,」他深吸了一口氣,續道:「我不能接受心裡有前一個的影子,還繼續跟另一個新的交往,我,……對不起。」
他很平靜地說完了他要說的話,話筒另一端的我,腿一軟便跪坐了下來。
「所以……我們……?」我勉力問了個問題,一個早就知道殘忍答案的問題。
「我想,我們還是先當朋友就好了。」他宣判了我們之間的結果,眼前的景物忽然喀啦喀啦地破碎,一片黑暗。
「喂?喂?」握著話筒的手無力地垂下。
原來上天沒有聽見我的願望,原來,這是另一個愛情海底下波濤洶湧的暗流。
『愛情不是用談的,是用墜入的。』
只是這次不同的是,我墜入得太快,落進了不見天日的無間黑洞,再也無法掙扎地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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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疏的幾束微光在竄動著,眼前漸漸流洩成一副綠意盎然的山谷,猛地睜開眼睛,耳邊彷若蚊鳴的聲音一下子放大了開。
「要打電話的走路去排隊!你!就是在說你,跑什麼跑?有叫你用跑的嗎?」一個粗暴的聲音吼著!
嘈雜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
看了看四周,我在一幢房舍前,前後的人們都理著差不多的平頭髮型,握在手心的幾枚銅板滲著酸臭汗味,口乾舌燥,綠色的老舊式投幣話機忽然出現眼前,本能地拿起話筒,投入硬幣,本能地按下十個數字。
腦袋依舊空白著,話筒另一端嘟了幾聲,喀嚓一聲,接通了。
「喂...?」一個有些粗糙的沈重嗓音,有些懷念,有些熟悉。
「.........ㄨ...喂....?」我聽見自己回了話,卻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你是誰?」
「我...我是....我...我在當兵了...。」阿!原來我在當兵。
「...」 「...」 「噢...是你阿..有什麼事?」他認識我嗎?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很想念話筒另一端的人,很想見他?
「沒阿,就排到電話,隨便撥個號碼沒想到就通了。」下意識地摸了下頭髮,愕然發現自己沒有頭髮,眼眶的淚卻不停地湧出。
「嗯。」
「...」
「沒什麼事的話就掰掰囉!」話筒另一端劃下了談話的句點。
「嗯,掰掰。」掛回話筒,渾身發抖著,轉身走了一步路卻軟腳跪了下來,後方排隊的同袍扶了我一把,我抬起頭,陽光忽然照亮了周遭,我瞇著眼睛想看清他的臉,逆光的景致裡,模糊的光影重疊成一個讓人安心的模樣。
「澄宇?澄宇?」重新睜開了眼睛,模糊的樣子漸漸清晰,江毅的聲音頓時讓我重回了現實,我躺在紅白色的空間裡,看著那張夢中讓人安心的模樣。
「怎麼了?」我勉力想說著話,喉嚨卻因乾渴發出像野獸低吼的聲音。
「等等,我幫你倒杯水。」我直起身靠在枕頭上躺著,江毅離開我的床,倒了杯水到我身邊,我伸手想接過,他卻直接將水杯靠到我的嘴邊。
「喝吧。」我看了他一下,乖乖地低頭把水喝掉。
「這水真好喝!」我說。
「是因為你晚上講太多話了吧,作夢還一直喃喃自語地,吵死了。」
「我有喔?」我歉然道。
「有阿,一直喊著『不要走、不要走』的。」江毅眼神有些閃爍,曖昧地看著我笑。
他自顧自地笑了一陣,轉頭對我說:「怎了,幹嘛一直看著我?」
「沒啦!只是好像夢到以前當兵的事情,有點緊張。」抹掉額頭的汗,我走下床,顛顛巍巍地想走到浴室沖洗一下,差點跌倒,江毅扶了我一把。
「你很誇張欸!走路都走不動,還是說要我像上次一樣幫你洗澡阿?」
「咦?」我心中一凜,反問了一句:「你記得喔?我還以為你喝醉都忘光了。」
「嗄?阿…阿!沒…沒有阿,你在說什麼阿?哈哈!趕快去洗澡啦!」江毅臉紅了一陣,把我推進浴室,然後把門緊緊從外面拉上。
在浴室裡的我好氣又好笑,不知怎地,總覺得心底暖暖的。
「洗快點喔!我們去吃早餐,今天要去很多地方咧。」門外江毅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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